进屋坐。我闷声开口,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玉珍默默摆上碗筷,新蒸的馒头腾起的热气中,福贵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给孩子们带的麦芽糖……他的手布满裂口,指甲缝里还嵌着新鲜的泥渍,那是辛勤劳作的见证。我抓起筷子,狠狠夹起块腊肉塞进他碗里,动作粗鲁得像在扔酒盅,其实是想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愧疚和感激。
戒酒的日子比想象中难熬。我把所有酒具锁进樟木箱,钥匙却被我随手扔进水缸。开始反复擦拭军功章,铜绿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崭新的金属色。有天对着镜子练习敬礼,腰杆挺得笔直,却在放下手臂时剧烈咳嗽,震得窗台上的碎瓷片铁皮盒叮咚作响。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部队,听到了熟悉的军号声,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豪情。
儿子高考前的深夜,我看见他在煤油灯下用短得握不住的铅笔头做题,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线,像极了我在部队写家书时的字迹。玉珍把攒了半年的碎瓷片卖给货郎,换了支带橡皮头的新铅笔,笔杆上缠着她用布条打的防滑结,跟我当年在枪托上缠的纱布一个手法。看着他们为了生活努力奋斗的样子,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戒掉酒瘾,重新扛起这个家。
葡萄藤第一次结果的夏天,建军突然骑着生锈的自行车回来了。他头发白了一半,车筐里是两瓶散装白酒。哥,当年我……他话没说完,我已经接过酒瓶:进屋喝碗热汤。八仙桌上,玉珍炖的腊鱼香得勾魂,当年摔碎的瓷碗,如今换成了闺女从城里寄的金边瓷盘。窗外的弹壳风铃叮咚作响,混着葡萄藤的清香,恍惚间又回到了穿第七章:岁月的裂痕与修补
7
岁月的裂痕与修补
葡萄藤的绿意一年年愈发浓郁,可玉珍的咳嗽声却在每个清晨愈发清晰。她总说只是受了凉,却在深夜背着我偷偷吞咽药片。1993年的秋老虎将大地炙烤得滚烫,我蹲在葡萄架下给新苗浇水,喉间突然泛起一阵腥甜,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滑落,在干燥的泥土上晕开暗红的痕迹。
县医院的走廊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白大褂翻动病历本的沙沙声让人心慌。必须戒酒,否则……医生的话像重锤敲击着心脏。玉珍攥着诊断书的手不停颤抖,指节泛白,她强装镇定地说:正好,咱家的葡萄能酿些果酒,不伤身子。当晚,我把铁皮酒壶、搪瓷酒盅统统锁进樟木箱,生锈的铜锁咔嗒一声扣上时,玉珍变魔术般从围裙口袋掏出块麦芽糖:尝尝,是巷口老张头家新做的。糖纸在煤油灯下泛着旧时光的光泽,咬下去的瞬间,黏牙的甜混着眼泪涌进喉咙。
戒酒后的手抖得厉害,擦拭军功章时总怕碰掉铜绿。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白发从两鬓蔓延到头顶,唯有擦拭勋章的动作还带着当年在部队的利落。玉珍用我的旧军装改书包那天,剪刀剪开布料的声音像在剪开记忆:你看,这口袋还能装课本。她戴着老花镜,指尖抚过布料上的弹孔痕迹,当年你在仓库被老鼠咬坏的,我补了三层布。
深夜,我常盯着铁皮盒里的碎瓷片发呆。第四十二块瓷片边缘早已被玉珍磨得圆润,沾着的暗红血迹却怎么也洗不掉。葡萄藤在月光下沙沙作响,弹壳风铃叮咚,恍惚间听见军号声穿透三十年光阴,惊醒了墙角打盹的狸花猫。而玉珍总会在这时轻手轻脚地进来,掖好我踢开的被角,她不知道,我装睡时,能清晰听见她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8
铁皮盒里的高考与新生
儿子高考前的暴雨夜,闪电如银蛇划破漆黑的天幕,雷声轰鸣着震颤大地。他趴在桌上,用那支缠着布条的铅笔演算习题,笔尖断了又续,在草稿纸上划出凌乱却坚定的线条。玉珍蹲在灶台前熬绿豆汤,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她时不时抬头望向儿子的房间,眼神中满是担忧与心疼。
小姨夫李建军再次出现时,推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车斗里装满了砖块。他的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尘土:在建筑队搬砖,赚点辛苦钱。他从怀里掏出两瓶二锅头,瓶身还带着体温,哥,这酒……就当赔罪。我把酒瓶推回去,往他口袋塞了把晒干的金银花:泡水喝,去去火气。他转身时,我看见他后颈的晒伤,像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突然想起秀兰出嫁时,他骑着二八杠来接亲时挺直的脊梁。
高考放榜那天,儿子攥着录取通知书冲进院子,葡萄藤的叶子都跟着颤动。玉珍举着通知书的手不停发抖,老花镜滑到鼻尖:我娃考上了!她转身抹眼泪时,我瞥见她围裙口袋露出半截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当年绑在我军功章上的,说是能辟邪。那一刻,所有的苦难都化作了甘甜,铁皮盒里的碎瓷片仿佛也在阳光下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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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下的团圆与守望
送儿子去省城那天,玉珍蒸了二十个馒头,每个都塞进油纸包。路上吃,别买贵的。她絮絮叨叨,把腌萝卜干往行李里塞,食堂的菜没油水。我偷偷把存折塞进弟弟书包夹层,扉页写着学费专用,数字后面的零是用卖葡萄的钱一笔笔攒的。看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玉珍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揽过她的肩膀,却发现她的身子比从前更单薄了。
葡萄藤爬满木架那年,镇上来了慰问团。戴大红花的领导握着我的手说向老兵致敬,镁光灯亮起的瞬间,我下意识挺直腰板。玉珍躲在人群后抹眼泪,她新做的蓝布衫上,别着用弹壳打磨的胸针。散场时,隔壁小孩指着我的军功章问:爷爷,这个能换糖吃吗我摸着他的头笑了,勋章边缘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就像我们曾经尖锐的苦难,都在时光中变得柔和。
中秋夜,全家围坐在葡萄架下。月光透过枝叶洒在八仙桌上,建军带来的散装白酒飘着粮食香。当年年轻气盛,净说混话。他端起酒杯,手背上的伤疤是盖房子时砸的,敬姐夫,敬好日子。我碰杯时,看见玉珍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突然想起新婚那晚,她也是这样披着月光,把我的军装扣子一颗颗缝紧。而如今,铁皮盒里的碎瓷片依旧安静地躺着,见证着这个家从破碎到完整,从苦难到幸福的每一步。军装的岁月,那些苦难与欢笑,都成为了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