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还有一簇快烧没的篝火,段烨霖拿了一根棍子,在灰烬里捅了捅,扒拉出一大块黑黑的圆球,然后用拳头一砸,里头竟有丝丝肉香飘出来。段烨霖手脚麻利地拆卸,原来是一只用荷叶包裹,裹上黄泥烤的鸽子。 许杭怔怔的看着他,从军的人应该是很擅长野外生存的,不过他没见过段烨霖这种样子。段烨霖将肉一点一点撕碎,放在干净的竹叶上,把骨头都卸下来。本是军旅草莽之人,偏偏英气之外显得那般柔情,怪不得富庶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段司令。 他端着竹叶放在许杭面前:“吃一点?” 一整日加一整夜的颠簸和变故,许杭自然是困饿交加,用手指抓起一点放进嘴里,点点头:“很好。” “这手艺可是我独家秘方,战舟都没尝尝过,你是独一份,”段烨霖笑着把整个都塞他手里:“都给你吃。” 许杭不知道段烨霖用过膳没有,只怕问他,他也只会说自己不饿。所以他也拿起一点,放在段烨霖的唇边。 这举动令段烨霖显然一惊,怔愣之后才慢慢张开嘴,吃进嘴里细嚼慢咽,仿佛回味许久。咽下去之后,他说:“这山里野味倒是不错,可是现在大敌当前,你也一定食之无味,等此事过了,再打些野鸽子回去给你吃。” “大敌当前还想着野味,也就是你了。” 坐了这许久,段烨霖身上干透了,想把衣服穿起来,正巧一侧身,许杭瞥见他肩膀后面一个浅浅的印子。 印若上弦月,四小段沿弧而列,和别的蜈蚣似的伤疤一比,秀气得很,比周边肌肤颜色灰一点。 像……牙印。第56章 这印子很浅很浅,虽然许杭与段烨霖早就已经有过不少赤诚相见的行为,但是许杭从未沉溺其中,自然也不会细细看段烨霖的身子。 若不是这清晨日光明媚,段烨霖凑得这么近,那小小的印子是很难察觉的。 鬼使神差地,许杭伸手去摸了摸:“这疤…有很多年了。”他是大夫,对伤疤的鉴别熟得似亲人。 段烨霖偏过头,他的角度自然是看不见的,军人身上的伤口都是勋章,大大小小数不胜数。 听见许杭问他才想了想:“嗯,是很多年了,我想想…那时候我还是在当个军长吧,得有十来年了。” “能在你身上留牙印,倒是不容易。” 赞同般笑笑,段烨霖回忆起年少之事来:“那些年动荡不安,记得一次城内大乱的时候,救人受了不少伤,这个嘛……忘了是被哪个小孩子咬的。” “小孩子?” “大概那时候他是吓坏了,”段烨霖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记得不是很牢,只是隐约有些印象,“我身上的大伤都记得,小伤却多数都忘了,唯有这个倒是记得略清楚些,因为那小家伙的牙口可真狠。” 可不是么,能历经这么多年,还和那些枪伤刀伤一样顽固地留在段烨霖的身上,可知是有多么倔强的人咬的。 许杭看了一会儿就垂下头去,复又把自己的大衣褪下,还给段烨霖,道:“一会儿你给我两匹马,我先快马加鞭绕小路回贺州城,约摸等我下了山,乔松也已经从正山门口上山了。” 段烨霖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再派一个人护送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杭眼神顿时锐利起来,“你留在这里等乔松的援军,我回城是替你解决后患的。” 此话有危险的信息,段烨霖把大衣丢在一边,摁住许杭的肩膀,厉声道:“你什么都别想,我是司令,带兵打仗我比你懂。让你回城你就找个地方好好躲着,别让袁森找到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别再去招惹麻烦,听到吗?” “你是要我像个乌龟一样缩起来吗?” “我来处理就够了!” “段烨霖,”许杭冷冷看他一眼,不容拒绝地顶他一句,“我不是女人。” 段烨霖一时语噎,他虽是保护情急,但是那种过于大男子的气度还是伤到了许杭的自尊。 他怎么忘了,许杭最恨的就是这种事。 一面是出于担心的煎熬,一面是许杭的自尊心,哪个都不好轻视。想了想,段烨霖委婉劝道:“可你也是我守护的百姓,是可以理所当然躲在城里,不听枪响,不见流血,让我去庇佑的人。” “不听枪响?不见流血?”许杭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嘴角满满都是不信,“你怕是忘了,我进小铜关的路,就是你用血与枪打下来的。” “那不一样……” 许杭不等他说完就咄咄逼人:“躲在城里的不是百姓,那是懦夫。真正的百姓,是会在危险的时候,拿起武器出城应战的凡夫俗子。” “那是在城破之后才会破釜沉舟。少棠,我死守贺州太平,一个私心的目的,就是希望你永远不会落入举枪自救的地步!” 两人各执一词,一时争得脖子都梗起来。 谁都不肯退让一步,所以两个人都偏过头去,气氛微微有些僵化,风从二人之中略过,也显得尴尬。 许杭摸索着军大衣的衣袖,那里有些破损,边角还有毛边,他记得蝉衣好几个月前就提醒段烨霖去补一补,可是他一忙起来总是忘了,拖着拖着就过了这么久。 这个人呐……大约天生就是来做军人的。 没有回头,许杭低沉的声音缓和了许多—— “能‘庇护’贺州百姓的,只有寺庙里的天神。而你,段烨霖,你只是个人罢了。” 人,是血肉之躯,无论再怎么坚强,再怎么能干,也敌不过子弹穿体的性命威胁。段烨霖太习惯了,习惯做守卫,习惯了厮杀战场,习惯了站在千军万马面前身先士卒,所以他从来没想过,他也只是个普通的人。 他更没想过,一向恬静的许杭说起话来,竟然如此一针见血,句句在理,反而令他语塞。 看出段烨霖的犹豫,许杭替他下了决心:“要么,你留我在这里跟你一起对付土匪,要么你就让我回去,回去之后我要做什么,你也管不着了。袁森一定会断你的后路,如果你死在九荒山,他下一个杀的也是我。段烨霖,你应该清楚,让我去冒这个险才是对的。” 他顿了顿,又加了句,“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清楚,段烨霖怎么不清楚。兵法之中,权衡利弊,轻重缓急,兵行险着…他太明白了。 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个舍不得,可惜没办法两手都抓牢,他只能狠狠心。 用力握住许杭的手,他道:“…我知道了,那你去吧。只是你记住,若有万一,你就管自己跑吧,越远越好。” 许杭看着那只关节绷紧到发白的手,胸膛闷闷的,想说些什么,到了嘴边转个弯又没了,于是把手慢慢抽回来:“真到那个时候,我当然会管自己走,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话说到这里,总觉得越说越沉重,段烨霖索性不耽搁,牵了两匹马给他,许杭翻身上马,干脆利落地一扬鞭,就在灰尘滚滚之中,消失于山路尽头了。 眼见着人影都没了,段烨霖才收回目光。 青山之下,城中安逸自在的百姓,有谁会想得到,他们视为战神的将军,正在渡一个生死之劫。第57章 这一场生死劫,也是有破绽的。最大的破绽就在于它很仓促,所以漏洞在‘人’身上。 许杭想到的路子有两条。一是断军统的小动作,二是支援段烨霖。 所以他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日本领事馆,点名要见黒宫惠子。 今日天阴,似要下雨,风偏西南。 黒宫惠子大约真的很喜欢黑色,穿了一身墨黑的长旗袍,看到许杭的时候,把手里抽的烟抖了抖,烟灰落在烟灰缸里,款款走下来:“哟,这位可是稀客啊~” 一吐烟圈,致命的优雅。 许杭点了个头,双手抱拳:“黒宫小姐,套瓷的话我就不说了,今天来我是有事请你帮忙的。” 黒宫惠子落座的动作顿了顿,然后露出一个很娇媚的笑容,准备用桌上的茶具泡茶。可是却被许杭拦住了,许杭拿出自己带来的茶:“既然我有事请你帮忙,这泡茶的事还是由我来吧。” 黑宫惠子一笑,随他去做。 许杭泡茶的动作很娴熟,水一入铫,便急煮,候有松声,即去盖,以测其老嫩。温具、置茶、冲泡、倒茶、奉茶。当茶在水中沉沉浮浮之时,许杭如清茶般的声音徐徐道来,说明了来意。 一杯香高味醇的茶放置于黒宫惠子面前时,许杭该说的都说完了。然而那杯茶,黒宫惠子却没有拿起来喝。 她换了个腿翘着坐,一副美人靠的姿态窝在沙发扶手一侧,闻着茶香,很舒服地眯眯眼睛,慵懒地问:“许先生的来意我已经听明白了,可是我有什么帮助你的理由呢?” “虽然你套了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可是你本名是爱新觉罗·文惠,你是中国人,所以我想你也应该有一副古道热肠。” 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呵呵…中国人?许先生就别跟我逗闷子了。”黒宫惠子捂着嘴皮笑肉不笑,再度抬起眼睛来的时候,所有笑意全被一种戾气取代,“就连皇帝都是被中国人给轰出紫禁城的,我们这些落没的满族人,早就糟践了。末了儿,还是日本人收留的我。古道热肠?若我真是有那玩意,早就死了好几回了。” 当年一阵惊天的枪响,封闭了千秋岁月的帝王从龙椅上被人轰然推下,爱新觉罗这个最尊贵的姓氏,瞬间就变成了一种讽刺。 她一个闺阁女儿,被父兄推着送给日本黒宫家族做养女,为的就是保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尊贵生活。 只为获得日本人的庇护,家人将她当做一件礼物,送进年长自己四十岁的黒宫家主的卧榻之上,而她纵然哭喊,纵然乞求,换来的也只有父兄冷冷的命令。 那一天之后,她烧掉了自己所有的华裳,从此只穿一袭黑色。 谁是亲人?谁是仇人?她早就分不清了。 许杭看了她半晌,道:“所以,你不打算出手。” “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我不愿意做的。” “惠子小姐觉得我真的是腆着脸空手来的么?” 黒宫惠子越笑越毒,看着自己的长指甲,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钱财,我们日本军方不缺。况且,军统有意与我们日方交好,你今天来倒是提醒我可以和军统好好联手,没了段司令,我们日本军方一定会很高兴的。” “黒宫小姐,你说的那些我也清楚,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来了。因为我有这个自信能请到你替我拖住军统的后脚。” 很不屑地一摇头,黒宫惠子如猫一般闭上了眼睛:“我?那许先生怕是要失望而归了。” 赤裸裸的拒绝,没想到许杭一点不意外她的回答,反而换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黒宫小姐要不要尝一尝我带来的茶?” “我喝惯了日式茶,不喜欢这种土茶。”黒宫惠子何等眼睛,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她可是王族女儿,舌尖挑剔的很,不是好茶她是不会入口的。 “我的这杯茶不在于品种,而在于种茶的人。” 神神叨叨的对话,令黑宫惠子有些不耐烦,于是起身:“许先生,道不同不相为谋,送客。” 后面就有下人出来要收拾东西请人出去了,许杭叹了叹气,细小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杀伤力:“真真是可惜了,这可是长陵大师亲自晒的茶,总共也就这么一罐。” 蓦地,黒宫惠子停住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话语中那个敏感的名字被她捕捉到了。 “你说什么?” “真的一点筹码都没有,我岂会白嘴来求你帮忙?”捧起一杯茶,许杭闻了闻,似乎很享受一般喝了下去。 “你……你什么意思?” 看到黒宫惠子的一点动摇,许杭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鬼魅一般的嗓音在她耳边絮絮说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可惜佛心无意,小姐多情,是也不是?” 黒宫惠子闻言一僵,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就连眉毛上头的青筋都突突地跳着,唰得一下整张脸惨败,颤抖着手把下人赶走,抖声道:“你…你闭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惠子小姐你既然敢动心思,怎么还怕别人说穿?” 形势直转急下,主动权瞬间转移。 “你是怎么知道的!给我把嘴巴管牢点!” 许杭站在那里,一张清秀的脸明明人畜无害,却如一个屠夫,掐着活物的脖颈,分寸拿捏得精准而有力道:“黒宫小姐,你的角色无非是日本人放在中国的一个间谍罢了,美色和手段是你的武器。所以,一个间谍是不可以有感情的,如果日本人知道你已经有变心的苗头,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素来细作都要冷心冷面,一旦动心,再好的细作都是张废牌。 日本人花了那么多心血培养出一个黒宫惠子,如果她爱慕一个和尚的事情被发现,长陵必死无疑,而且一定不得好死。 说到底,她手上看似那么大的权力,都是日本人施舍的,她是刀,不是执刀人。 喉头一哽,看着近在咫尺的许杭,不知为什么,心中竟有了一种畏惧的感觉:“你敢伤他?信不信我要你的命!” 许杭分毫不让,也直面反击回去:“现在我的背后就有人拿枪顶着,命在弦上,不得不铤而走险。只有黒宫小姐帮我撤下那把枪,我才能替你保住法喜寺里的那位。” “我现在就杀了你!割下你的舌头,看你还怎么多嘴!” 黑宫惠子转身想要拿枪,许杭一把就摁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其生出红印子。 “只要我今天没从这里走出去,明天,全贺州城的人都会知道你的意中人是谁。我向你保证,第一个知道的,就是日本人!” 落地有声的一番话,宛如一发发子弹,射在黒宫惠子的心上,一枪一洞,打得她无力回天。 她最羞耻的爱欲,她最不敢触碰的柔软,全被眼前人捏在手心里威胁。 常年游走在恶心的男人中间,她早以为自己此生都会厌恶这种自认为凌驾于女人之上的生物。谁知道,只是惊鸿一面,她死去的心竟会被一双普度众生的手扫去尘封的蜘蛛网。 长陵,长陵,她心里的净土。 终究他是无辜的,她不能让自己的罪过牵连到他身上。 愤愤地瞪着眼前的少年,纤细的十指抓着旗袍下摆,过了许久才松开,黒宫惠子给了许杭一个定心丸:“……好。算你狠。” 交易成功,许杭匆匆离开了日本领事馆。 在许杭的身后,黒宫惠子精神衰竭一般跌坐在沙发上,很气愤地摔碎所有的茶杯,精致的面孔挤在一起,最后埋进手掌之中。 被人发现了。 被人发现了。 被人发现了。 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声音,是赤裸着内心的情欲被窥视的羞愧和畏惧。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颓然无力的感觉了。 在她身后,健次缓缓走了出来,脸色低沉,声音低哑:“我早说过,惠子,那个和尚会害死你的。” 黒宫惠子惊站起:“你什么时候在的?!” “一开始就在了,”健次走上前,眼睛里写满了担忧,“你该杀了那个和尚!不能让他绊住你的心!明白吗?”想到这里他狠了狠语气,“如果你做不到,让我去杀!” ‘啪’! 用尽全力的一巴掌扇在健次脸上,黒宫惠子指着他威胁到:“你敢杀他,就先杀我!” 她怒而转身,急急出门而去,许杭要求的事情很紧急,她必须赶紧想办法拖住军统。 “惠子!你清醒点!”健次像一只咆哮的野兽。 黒宫惠子在门口急急地停住脚步,逆光的她看起来尤为落寞和纤细。 她没有回头,只是语气中带着一点乞求:“我永远不会背叛日本帝国,我发誓。我会把他放在心里,也只是放在心里而已。健次,你知道我也不可能离开的。这样可以吗?就当,让我任性一下,可以吗?” 健次不说话了,他最听她的话,她的要求,他从来没有不答应过。第58章 黒宫惠子的手段如她这个人一样,可谓是雷厉风行。 许杭没工夫去研究她究竟是怎么做的,总之最后她传来一个口信,她只能帮许杭争取到三天。 三天,说够也够,说不够也不够。 乔松已经带着军队进山了,许杭亲自去找了段战舟。 “什么?我去?”段战舟听了许杭的计划,满脸不可思议,“你没毛病吧?一群土匪而已,我哥已经带了几个排的人过去了,你可别小看他!” 许杭一点儿没开玩笑的心思:“如果下山的吊桥没被人砍断,你哥现在已经同我回城了,你现在还觉得这只是普通的剿匪吗?” 段战舟满脑袋的问号,军人的敏锐让他嗅出一点异样。土匪抢人最多是图财,绝对不会想惹上官兵,吃力不讨好,这种行为就像是要故意把段烨霖留在山上。 “你仔细说!” “没空和你仔细说,总之是个圈套,现在山下的阻力我已经拦住了,就差你去山里支援了。” 段战舟沉吟道:“可是,贺州城的兵都被被乔松带走了,剩下的这点子人上去最多就是给他加油助威,顶不了什么作用,我得去领城调兵才行。” “来不及了,也不需要。段战舟,我只要你出现在土匪面前,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也上山了,这就够了。” “你这又是什么道理?” 许杭长长吐一口气,才说道:“因为,山上有你一个老熟人。” “谁?” “丛林。” 哗啦一阵杂物从桌上摔到地上的声响,那是段战舟因为站得太急,膝盖撞到了矮桌子导致的。他眼中升起疑惑、不解和愤怒,以至于他感觉不到疼痛。 那家伙消失了几天他是知道的,他以为丛林终于是受不了自己的折磨,偷偷溜走了。当然他不会去找他的,那个家伙恶心、歹毒又放肆。 可是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心里缺了一个角落,漏着风一般不舒服。 现在终于知道了他的下落,可许杭居然说…说他在山上?他又一次要伤害自己身边的人么? 段战舟咬着牙:“他怎么会在山上?” 许杭摇摇头:“有些事情,等你见了他亲自问他吧。我只负责把事情的轻重缓急告诉你,你什么人也不需要带,一个人骑马上山速度会快得多。”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