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凤其实没实际算过,他只知道早先试着下水的船航速有两更,两更半估计有点悬,不过他要唬一唬林道乾,扬着下巴骄傲极了:“鲨船到底是为征战而用,小鲨船我等正合用,不过终究太小,那样的形制若造大了则航速慢,不利围追堵截。” 战舰平稳下水令岸上人群振臂欢呼,鸟铳铁炮向天鸣响。 在这座亚洲甚至可能是全天下最大的海盗城外,数以千计各色人种的船工船匠水手们齐聚于林阿凤麾下,他们有早先登陆香料群岛的葡国商贾、水手、船匠,也有本地水手、部落战士,更有闽广商贾与海员,也有早年便追随倭寇流寓各地的日本浪人。 伴着明国战舰在海面四处游曳,东亚留给海上不法之徒的生存空间已越来越小,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在这片法外之地,能够约束他们的只有尖刀铁铳。 “我的船不一样,除了操帆用人多,帆布上费些钱,别的什么都不差,更快。”林阿凤转头看向林道乾,道:“现在你来了,施和要不了多久,他要是不傻,也得来,南洋要变天,你们若愿意加入军府海军便随你们去,我只认陈帅,换了旁人我就出海。” “你怎么想?” 林道乾摊开两手,自曾一本之后,海上盗匪势力最大的就是林阿凤,尤其在澎湖、鸡笼被林阿凤抢掠一空后,他实际上没有多少权力,人手也严重不足……现在林阿凤麾下有不少人过去都是他的部下,随几次兼并成了林凤的得力干将,他能有什么想法? 想想也挺委屈的,他道:“我从三岛带来的,只有九百多个精悍人手,还有四千多家眷,这适合种地,我要在这休养生息,也是奉了陈帅的命。” 说着,林道乾扬臂指向东面,道:“军府说这里很适合做种植圆,夷人把这称作香料群岛,葡夷对香料的需求很大,还能种稻米。不知为何,陈帅似乎并不想让朝廷重视这,兴许是为把这留给我们。” 林道乾笑了笑,陈沐究竟如何打算,恐怕只有陈沐自己才知道,他从随从武士怀中拿出金牌官印,道:“陈帅给我留了这个。” 两样物事抛给林阿凤,他看着手上写着‘唐民岛总督林道乾’的官印,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甚至比十余艘飞鲨船下水还要快乐,交还给林道乾后,林阿凤才眨眨眼道:“陈帅果然也给你留了东西。” 所谓的唐民岛,就是现在的爪哇岛。 林道乾挑挑眉毛,问道:“那陈帅给你留了什么?” “广州府海军讲武堂万历二年制,天下舆图。” 林阿凤久经风霜的脸皱起笑容,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拥有无可比拟之雄心壮志,只为让明人在世间留下更多痕迹,他转述舆图上的字迹,道:“大明帝国终将风华绝代——字迹不好看,在那副图上,他留给我一条航线,是想要我等都能有一番作为。” “凤凰港不走马六甲,自苏门答腊西至狮子国,东北名孟加拉湾,西北名阿拉伯海,有波斯湾、有红海,听说那边海盗很不争气。” 体态庞大的飞鲨船炮窗打开,南洋卫军器局督造十八斤重炮自舷窗依此推出,西式大帆张满,主帆上书硕大林凤字样张牙舞爪,林阿凤在岸边抱臂而笑。 “什么李马奔李马轰,天下唯我林凤一人——希望等我过去,那些傻屌别再把老子的名号念错。”第一百一十六章到头 北亚墨利加的寒冷仿佛没有尽头。 麻贵觉得自己的心窍一定是被冻坏了,否则怎么会听信陈沐说的,带医治天花的药物与医生到这来。 天花? 啥花到这都他妈冻死了! 在万历二年末,远征亚墨利加的总兵官麻贵万念俱灰。 他的人沿阿留申群岛被狗驮雪橇拉回望峡州,倪尚忠已经不在那里了,他们准备一年有余的远征军、辎重队,只剩下几百旗军等着开船,当旗军再回到庆祝新年即将到来的北亚墨利加,大军撤入日本参战的消息给予苦中作乐的旗军迎头痛击。 “荣禄大夫啊……” 一不小心,兄弟俩就是从一品了,如果这个官职不是‘死后’得到的,他们会很开心。 他们兄弟为帝国所效忠诚值这个官职,但麻贵却并不认为他们立下的功劳能配得上这个官职。 忠诚无价,但功勋有价。 他们爬冰卧雪忍耐饥寒是忠诚,但这并非功勋,实际上他们并未找到一寸可以利用的土地,远不及他们出海时的目的。 谁不会动摇呢? 如果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与这个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的荣誉,还有什么能让本该在帝国长城之下享受荣华富贵的将军栖身冰天雪地之中,蜷缩在奇怪的冰屋里饮鹿肉汤? 几个月来,长途跋涉跨越冰河抵达北亚墨利加后面临人类难以承受饥寒,让每个明军将士都成为哲人,饥饿与寒冷让他们的身体不愿再多做一丝一毫的动作,头脑却前所未有的发散。 当前途与归途同样尘封在九尺冰盖下,入眼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别无选择去思索生命的意义、生存的意义。 包括但不限于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到这来的?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为什么会到这来?我又该去哪? 哲学起源于疑问,这支大明残兵有他妈太多疑问了。 就连麻贵都开始怀疑,土著冰屋里,明朝总兵官语无伦次地手舞足蹈:“往前,是走不完的冰雪,已经七个月了,我问古达北方的冰什么时候能化,他告诉我,从他出生北边山上的冰就没化过,他已经他妈的五十四了!五十四年,北方的冰就没化过!” 古达的名字是麻贵起的,是生活在这边上千个‘女真人’里年纪最长的老者,这儿的人没有群居习惯,也自然没有部落,以家族聚在一起生活,最大的家族有三十三人,最少的则只有两个人,生活在广袤的群岛上,忍耐寒冷与世无争。 麻贵猜测他们不群居的原因是食物不多、没有农耕,群居活不下去,就像他的部下在这一样,要分成各个小旗在大片冰原上狩猎,才能找到足够的食物。 古达是上百个家族中最见多识广的猎人,在迷路时最远去过北方六百里外。 北方高山上的冰不可能化,这事任何一个大明旗军都知道,比起土人他们更近见多识广,越高的山越冷,山顶的雪是不会化的,麻贵自然也知道。 他并非是因为这事失态,这只是使他崩溃的借口,甚至很可能麻贵本身就像利用这种崩溃来大喊大叫,释放心中的压力。 骂完了,麻贵挥舞着拳头无端发泄着身上的力气,终于像耗尽所有力气般瘫坐在鹿皮毯子上,对他的哥哥无奈道:“你知道最讥讽的是什么?这些生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对我们很尊敬,不是因为大明,不是因为官职,不是因为兵器,是因为我们从北方来。” “在他们所有人里,二十年还是三十年,除了古达,没人能在漫天风雪里从北方活着回来,我们走了一条本地人都不会走的路,而且还活下来了。” 麻贵说到这,被寒风冻伤的脸没有丝毫骄傲,再没人比他自己清楚,他们能活下来除了有些幸运,更多的则是先前一年有余的准备,除此之外这次跨越冰河是一场只有愚蠢的葬送之旅。 “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麻锦摊开两手,裹着厚厚鹿皮的他现在已经不能在身上找到丝毫大明将军的模样,就像本土女真人一样,手掌蜷缩在厚厚的鹿皮袄内,道:“朝廷以为咱们死了事小,一封回报书信就能说清,但望峡州兵马已经撤向日本,朝廷接下来调令可能是让我们也回去。” “就这?探出两条路,亚墨利加北是无边冰原,一条在冰封时备足冬衣粮草,乘雪橇死人狗三成既能到达;一条跨海踏岛,乘船换骑六千里,有惊无险?” “我不觉得回去很好,哪怕是三宝太监出海,也有什么都没找到的时候,但我不希望我们是第七次。”麻锦这样反复无常,麻贵都习惯了,冷天容易让人心窍坏掉,尤其在人们还不认为是脑子在控制一切的时候,麻锦接着说道:“朝廷那些官吏什么都不懂,我们失踪,他们就把舰队撤去日本。” “兄长昨天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昨天麻锦还在劝麻贵回去,好不容易麻贵接受了回去的准备,听麻锦这意思又变卦了,他不由得讥笑道:“朝廷官吏不懂,那兄长你懂,你懂你跟我说说,咱当然可以继续往南,目的何在?” “我也不懂,我不是说不回去,但必须要找到点什么再回去。” 麻锦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找到些什么,他伸出只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往外蹦,道:“找到几万个人?找到座金山、银山?或是找几万顷能种的地?别管找到什么都好,不能无功而返。” “陈帅下南洋,他在吕宋找到人、找到金矿、贸易弄去一大堆东西;咱不说找到多发财的东西,但必须要找到些东西,不然就是咱俩的问题了。” 说真的明人远航探险,太诡异了。 最困扰麻贵的不是没找到什么,而是陈沐究竟想让他们找什么。 大明缺什么? 涉及到个人,什么都缺;但在国家的层面上,这个帝国什么都不缺;甚至就连一直以来陈沐上辈子带来的印象觉得大明缺铁,缺好铁,其实也一点都不缺。 他觉得缺,是因为在他来之前的那个年代区区一个宝钢一年就产出六七千万吨粗钢,那么大的产量与需求量当然缺,可现在那一年的原材料够大明帝国冶炼三百年。 只可惜,陈沐与其他人的认知差距最大的问题就在这,他想让这个强壮并初显老态的帝国完成时代跨步,在这种体量下想率先跨出这一步,便决定了要鲸吞天下,也决定了在他眼中是什么都缺的。 但涉及到具体执行使命的人,他们不免疑惑——明明,什么都不缺。 “过了上元节。”麻贵咬着牙下定决心,道:“伐木造船,这边的海岸快解冻了,到时候我们往东走,向南已经到头了。”第六卷万历牌第一章大沽 纵然刚过完年,南洋入天津卫的航线也不见丝毫寂寞。 闽广一带,货运发达,沿途航数十里便能遇到同行商船货船;到了浙、南直一带,更是繁盛,停驻补充水粮时便能将港口吞吐看出名堂,陈沐还专门让辎重船等他两日,去松江府看了看徐阶的讲文院。 等再上船进入北直隶地界,气氛更大为不同。 仿佛只有在这,才能让人突然想起:噢!大明还帮外国打着仗呢! 往来航线,多半都是军船,还是随处可见登船高呼的军士,亦或是运送辎重的粮船,陈沐喊住邻船几个军汉,问起日本战场的情况,这些人能回答他的尽是些战场传说之类的东西,实际军情什么都不知道。 日本这场战役本该由南洋军府控制,不过高拱走程序,让日本王派遣使者去北京求援,便将战事移交至朝廷,后续参战兵力除了陈八智外也尽数为朝廷北疆调派,与南洋军府便摘清关系。 现在战争进行至哪一步他都不知道。 二月十七,船队抵达这地当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车的海陆咽喉天津卫大沽口。 “前日刚下过雪,礼部为南洋大臣备好冬衣官袍,在海口城塞稍歇片刻,天津卫早就收到大人回京述职的信,各位前来迎接的大人一会儿就到!” 吏部科员毕恭毕敬从他这取了官印,礼部科员带着他亲随一众十余人如大沽炮台要塞,备下温汤饭食,照顾无微不至。 朝廷准备的官袍没有用上,但补子用上了,陈沐的补服是狮子,礼部给带来的仙鹤。 禽兽之间,差别可大。 所谓进京述职,在各地总督的位置上,大多时候就说明这个官职做到头了,要么上升、要么下调,有的是三年一期、有的四年一期,不过别人回京述职都赶在年前,陈沐本身不是总督却有超出总督的职权,何况路遥天远,没有定制,只要遵照诏书期限之内回京就行。 他可是提前了好几个月! 大沽口炮台在后世非常出名,出名在与外国在这个地方大作几次阵仗,惨遭杀伤,签过一纸条约,媚外自毁。 这是明成祖皇帝朱棣修的,永乐二年天津设卫,海口筑墩设炮,因而有大沽口的名号。 这么些年了,火炮就没换过,陈沐被礼部科员引着边走边看,拍着古老的城垛让杜松拿出笔记本,道:“回去在这,还有那边,要修两座庙,港口那边上船下船,也要两座,火炮也都要换,都记下了,等我去述完职,跟陛下说。” 陈沐,或者说天底下所有总督,述职可不单单是跟皇帝或者内阁述职,他得跟徐达述职。 对,就是过去明朝开国大将徐达,现任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在居庸关城隍庙。 因为朱元璋立国后不光管着百姓诸如军户、匠户、疍户一类的户口,所有庙宇修建也有了朝廷统一规划,甚至连神灵封爵,都由这位人主管着。 他说:“朕立城隍,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 他觉得可能有人敢忽悠皇帝,但敢忽悠神明的要少得多,责令各县三年之内必须修出城隍庙,所以后世城隍庙,基本都是明朝初年修建,各地城隍依府、州、县,分别对应公、侯、伯的爵位统一安排,各地城隍神封好不同,但都是历史人物,受人敬仰。 比方说徐达,就是坐镇北京都城隍庙的正一品大神仙,大明朝所有主要官吏,任职时要在任职地城隍庙里立誓睡一宿,做完这任官职回京述职,则要在徐达老爷子身边睡一宿。 那话儿怎么说? 阳世三间,积善作恶皆由你;古往今来,阴曹地府放过谁?你可来了。 陈沐今夜也不能例外,他的目的地不是北京紫禁城,正是居庸关城隍庙,找徐达老爷子述职去。 去城隍庙睡觉对陈沐来说没啥,他可没别人那般战战兢兢,徐达老爷子要是知道他在阳间都干了点啥,弄不好还得显圣上来跟他喝两杯。 就像回京述职一样,他问心无愧。 前来迎接的正主没让他在这个设立百余年没派上大用场近荒要塞多等,不多时便有盔插小旗的精悍骑军抱拳叩塞,请南洋大臣出去。 没办法,海路不似陆路,若是陆路,临近驿站在百里开外就会派人飞马传信京师,迎接的人也会早早在路上等着,但海运不同,总不可能为了仪仗,让陈沐在海里飘着,先派船上岸。 陈沐在要塞上看见这几个骑兵,他就知道来接他是谁了。 像机器人一样的军队,大明只有一支,这支军队现在就在北京,叫戚家军。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论陈沐还是陈八智,他们的军法都脱胎于戚继光,只不过陈沐是在里面加入更多赏的范围,删去些不必要的罚,并有自己的新东西;而陈八智则对戚继光的军法一条不减,还加入专用于约束南洋宗藩旗军的罚。 更改后的军法孰优孰劣暂且不提,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两个在军法的贯彻施行上都比不上戚继光这个原创者。 要塞下的骑兵只能是戚继光的人。 远处,一行仪仗正缓缓前来。 “牵马。”陈沐脸上扬起笑意,对杜松道:“我第一次北调来京,就是去金山岭长城望京楼见戚帅,恍如隔世啊!” 要塞城门缓缓开启,天津卫大沽口旗军在城中拱手相送,陈沐跨上身形高大的白妹,绯红绣仙鹤官袍外罩着狐裘翻身上马,与亲随交代了分两路去城里将军府住下,带杜松等四骑迎着朝廷派来的仪仗而去。 官道另一头,戚继光跨在同样西班牙血统的高头大马上,拱手朝他笑笑,回身做出请的姿势,道:“鸣锣开道!” 陈沐亦抱拳道:“晚辈怎敢劳戚帅大驾前来相迎,真是失礼了。” 戚继光洒然而笑,摆手并马共走,道:“虚伪客套就不说了,你这几年给朝廷送上近千万两白银,别说戚某,就是阁老与陛下都想到天津卫来接你,换了任何人,六百万两白银、四年京运五百万石米粮,都担得起。” “不过皇帝被阁老劝住,阁老担心名声太盛对你不是好事,后日在府邸设宴,你明日去居庸关城隍庙述职,后日进紫禁城,后天夜里去阁老府上,户部、吏部、兵部的部堂都想见你,戚某也同去,蓟镇也有事要与你细说,这个拿着。” 说着,骑从奉来一方木盒,内里装着一支装饰华丽的尺长手铳,戚继光笑道:“你送过我手铳,我也送你一支,礼尚往来。” “多谢戚帅,那陈某就收下了。”陈沐看着手铳抿嘴笑道:“戚帅相赠,我也不会作什么宝铳歌,就给它起个名字吧——它叫道理。”第二章城隍 两日赶出四百里路,路途不算远,人也确实疲惫,好在沿途驿站换马,这才没把白妹累瘫。 陈沐是瘫了,他宁可在船上晃荡一千里,也不愿意在马背上颠四百里,自从离开宣府,他就没再两日里骑这么远,这种骑行在他还任镇朔将军时不算什么,但南洋打仗不骑马,这都好几年过去,突然让他一颠,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进徐达家里甩门就睡,壁画上除了龙图就是十八层地狱,隔壁供奉着十殿阎王,甩门就睡? 不敢! 赶到居庸关都城隍庙时天就近黑,又爬到城上,进城隍庙让杜松带人去厢房布置寝室,独自走进正殿给徐达恭恭敬敬上香,点上三根红烛,这才大大方方盘腿儿一坐,看着香烛袅袅,自己也从腰囊里掏出烟斗,擒在嘴边点上。 这才对着徐达像与旁边助手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生死文武四判官拱拱手,高声宣读起自己的功绩。 “陈某名沐,嘉靖二十四年生人,为隆庆五年秋,先帝任命南洋大臣,携诏书一封、船旗一面下南洋,如今四年期满,回京述职。” “某在南洋做了什么人未必知道,神一定知道,将军既已封神,阳间食物无用,烛火若是不熄,牲礼夜里陈某就与亲随吃了,奔行二百里有点饿,望城隍爷勿怪小的无礼。” 城隍庙这个地方夜里看起来尤其阴森恐怖,陈沐也就剩下言语上给自己壮胆了。 他顿了顿看烛火没熄,撂下烟斗给徐达拜了拜,这才接着说道:“皇明正逢此世,趁太祖成祖余烈,以穆宗皇帝遗德,大明重收吕宋,驱逐西夷并在林来岛大败其军;合南洋诸国,取马六甲为满刺加复仇,驱逐葡夷,讨安南伐缅甸,海外另设府县百余,收生民百万户。” “陈某不算好官,没能任一地为一地父母,不明仁义肆意攻伐,理财公私不分,在海外狐借大明虎威,于情理不通;亦不敢说四年来资财己身分文未用。” “这些资财自海外取来,尽投大明,至今已有一千二百七十万两白银;今年拟在琼州、吕宋、军府卫建养马场,陈某没率领过步兵,操练出大明成祖皇帝神机营、戚将军京军后第三支半数火器的步军,而且军府卫三千能把神机营打得满地找牙。” “虽然我也没练过骑兵,但我一定也能练出中华历史上最优秀的骑军。” “除此之外,吕宋、缅甸、安南,今后三年内能为朝廷每年解决四百万石粮食,城隍爷要觉得陈某这南洋大臣做的还算称职,别熄火,小的就去隔壁把你的牲礼吃了,睡觉了?” 陈沐觉得他不用跟徐达客气,现在咱也是龙虎道君,没有人神之分,至多是上下级之间汇报工作,毕竟人家的信众都是大人物,咱的信徒都是老百姓。 他又自己在城隍庙正殿里盘腿坐了会儿,当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不想说的留在心里,反而感觉城隍庙的气氛很好。 世间约定成俗的述职让陈沐也觉得在这里,这间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的正殿里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还有神明在仰头三尺的位置上垂头审视,也给他一个审视自己的作为与得失的机会。 半晌陈沐抬起头来,蜡烛并未无风自灭,只是他意识到如果再不走的话,杜松在隔壁弄的牲礼肉就该再热第三次,他这才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地起身,对徐达像又拜了拜,道:“多谢城隍爷,再不走蜡烛就该灭了,今日一别,陈某再京中歇息一段,大约又要远走海外,四年后见,到时小的准备充足,给您老人家带点没用过的牲礼,告辞啦。” 出了正殿,绕过城皇爷的马与轿子,隔着老远就瞧见杜松与黑夜融为一体,立在厢房外望穿秋水,他们都饿的前胸贴肚皮了。 “开伙吧,我跟城隍爷说了,陈某南洋有功,他请咱吃一顿。”陈沐边走边脱官袍卸胸甲,一边递给亲随不忘叮嘱道:“别忘了给城隍爷那端一盘,还有带的酒,让徐老爷尝个鲜。” 厢房内外两室,三个亲兵在外室已经摆好了,陈沐则跟杜松进内室边吃边聊,杜松笑道:“大帅这确实少见,我听说历来地方要员到都城隍庙述职,各个战战兢兢,出来都是三拜九叩,从没听说有人像大帅这样像进了自己家般自在的。” “那是他们做不好职责,对联上怎么说的?”陈沐端起小酒壶给杜松与自己各倒一杯,饮上一口道:“做个好人,身正心安魂梦稳;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像陈某这样活人无数,不必防备神明,防人构陷就够了。” 他说的是居庸关都城隍庙的对联,每座城隍庙都有对联,虽各不相同但目的一样,俱是惩恶扬善。 陈沐正大快朵颐,杜松吃了两口欲言又止,受陈沐准许这才小声问道:“大帅想到今后去处了么?” 埋头啃食的陈沐抬眼愣了一下,这才放下筷子擦擦嘴,等口中食咽下,这才道:“朝廷能让我去的地不多,留京、外派,都不坏。” “我就是给朝廷趟路的,估计以后南洋不归我管,我觉得可能是去亚墨利加吧,反正我想去哪,那边现在正是大展身手的好地方,咱大明这国力,不在天下张牙舞爪,可惜了。” 杜松饮下一尊酒,瞪着环眼道:“南洋那么大的权,大帅就这么拱手让人?” “抓权做什么?退一万步讲,朝廷就此给我罢免,让我回家歇着,我也挺高兴的。”陈沐拍拍胸膛笑道:“在外冒险,为国征战四方很好;可要让我在京师览遍世间繁华,让我去江南醉生梦死,难道不好?也很好。” “在北京南京,在江南在广州,你走到哪,都是盛世风光,我只要闭上眼,这世间万般美好可尽在掌握。无非是你家帅爷身处繁华之中,总惦记着睁眼看看最贫穷的地方还有百姓饿死,还有人病了连汤药钱都给不起,我得替他们出去捞点钱回来罢了。” “没发现这两年造反的少了?北方朝廷赈灾,陈某也给备着银子备着粮;南方土地兼并厉害,但流民没聚起来就往广东走了,那边缺人手,熟练工一月快赶上你俸禄了,阁老在朝廷办的事是为官吏不辱使命,我在民间让百姓吃饱穿暖。” “有时候国内的问题很难解决,就一边解决着,一边从外边找出路,他山之石能攻玉。”第三章直房 明朝的主旋律其实是悠闲,生活节奏慢得令人发慌。 明人可以多奢侈呢,就以现在还未出生,名叫张岱的散文家来说,官宦子弟,一辈子就考了一次乡试,没考;写诗、作画、下棋、游玩,被称作浙东四大史家之一、小品圣手。 为了找出最相配的茶与泉,他花了二年多的时间以各处名泉煮各地名茶;为了学琴作诗,他与朋友创办了“丝社”和“诗社”,定期聚会,练琴吟诗; 为了学到最正宗的斗鸡训练方法,他派人暗中寻访汉代斗鸡名家樊哙的后代;为了吃到最丰富的美食,他亲自养牛研制乳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