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廷达率军从火船上跃下时,右侧高耸石城根基传来数声轰爆,在城下炸出数个可怖缺口,却并未将厚实城墙炸透,右翼旗军正在进行第二次爆破,与此同时,左翼三艘福船带着熊熊烈火姗姗来迟,搁浅在沙滩上。 又是一遭来自身后的炮火打在城上,掉了毛的莽虎将军看着密布坑坑洼洼炮孔的石头城,手斧干脆插回腰间,对左右大呼道:“鸟铳队就在城下打放,余者随我攀城,先登上城者,赏银二百两!”第八十九章爆炸 白古要塞并不大,这座落于三岔河口的城砦依小岛而建,就像大明沿海小岛礁上的那些水寨一样,堪堪二百步见方,不同之处在于很高。 墙高六丈有余,没有任何花哨装饰,光秃秃地立在岛上,四面墙壁上广开炮窗,有大有小,不要说邵廷达部刀斧手这样军备不够充足的部队,哪怕这样的军寨立在明朝腹地,仅需数百人防守,要想强攻下来也不简单。 邵廷达踩着火炮在墙上打出孔洞与碎石攀登不过丈高,便摸到一处炮窗旁,等着窗后火炮轰出一声,硝烟里纵身跃入,正待大开杀戒,却意外地弓着身子卡在炮窗里。 这时他才知道,炮窗里并非薄薄一面墙,足有四五尺深越来越窄的小平台,最里面仅容一人蹲伏而过,而且是比较瘦的那种人才行,火炮就在那后面。 况且,城内缅军早有准备。 火炮硝烟还未散去,数杆长兵便从炮窗后捅刺过来,长矛、镗把、长刀,转眼便在邵廷达身上响成一片,全赖甲胄厚实才没被当场捅死,即便如此,数杆长兵抵着他,就算天生神力也难稳住脚步,几乎硬推着将他推出炮窗。 仗着最后脚步踩空的千钧一发攥住两杆长矛,这才避免摔落城下粉身碎骨的命运。 旁人从这两丈余高的城墙跌下去未必会死,他身上套着整整四十斤甲胄,砸下去能把地砸个坑,更别说甲衣里的他了。 就这,攥着枪矛杆子拍在墙上,也把他震得七荤八素不知自己姓什么,蹬着墙上炮孔攀下数步,临着半仗还是一脚踩空摔个大屁股墩儿。 再回首望向城上,攀爬上城的旗军大多如此,根本不可能攻上城头,一个个攀上炮窗,没等杀敌便先叫人捅刺出来,旗军甲衣比他要少一重,摔下来半天动弹不能,但未必会死。 这种防御工事,就算他们有完备的云梯都很难攻进去,倘若是大明腹地那些个卫军革弊未成的旗军来攻,恐怕久攻不下就退军了。 邵廷达也想退军,他觉得这种要塞还是得用船炮轰,半个时辰不行就轰一个时辰,一天不行就轰两天,总有轰塌那天。 他觉得自己得想办法退军了。 就这么一会,邵廷达瞧见城上半截有一炮窗外挂着一名旗军,贴在炮窗边挂着,刀子塞进腰间不见动作,像等待着什么,紧跟着便见炮窗里一声巨响,硝烟火焰碎铁片子炮窗轰出,那旗军登时躬身翻进炮窗,抽刀窜入。 一颗掌心雷从狭小的炮窗掷进去,虽然莽虫还不知道要塞内里是什么构造,但可以想象那名旗军窜入要塞后是什么结果。 那些前一刻还攥着长矛镗把的缅军,只怕此时都被炸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能不能喘气都还是个问题。 聪明人! 不用他下令,看到这一幕的旗军不在少数,邵廷达才刚从地上爬起来,几个再爬上去的旗军便互相协作着这个举火、那个递雷,一枚枚掌心雷朝一个个炮窗丢进去,转眼处处硝烟轰出,原本作为攻城极大阻碍的炮窗此时此刻竟成为旗军最容易攻入的薄弱之处。 比攀至城上还要容易,直接打入内部。 等邵廷达再从一处已经被攻破的炮窗进入要塞时,周围处处喊杀之音。 这是要塞的二层,城墙上每层炮窗多达十二三个,但城墙上被石岐船队轰出的炮孔并不规则,能让他们借力攀爬的地方就那么几个,炮窗里也并非是邵廷达想象中好似城墙上的守备通道,而是被分隔出的一个个小房间。 各个房间并不相连,开门都通向中间的旋转楼梯。 每个房间布置一门火炮、守备一个炮窗,至多十名士兵,就能借助这里守备外面上百个想攻进来的敌人。 甚至哪怕哪个房间失守,想要攻出来也要面对楼梯上下高低不同的守军,同样是以多打少。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南洋军,陈沐的南洋军。 城内城外,处处都在战斗。 转眼间旗军自炮窗鱼贯而入,到处都有手雷炸响,有旗军在攻陷房间后立在炮窗上对城下高声喊话,让城外的袍泽由这里攻进要塞,但紧跟着就被隔壁炮窗钻出来的缅军火铳手就近放死,一声惨呼坠下城去。 那个放铳的缅军火手也落不得好,城下皆是南洋军鸟铳手,赶在他还来不及将身子藏回去,便也同样被鸟铳打死。 三间屋子被明军先以手雷随后刀斧手涌入肃清,绳索自炮窗放下,引入更多在城下待战旗军,紧跟着要塞东面又是一声盖过一切的巨响,甚至令邵廷达脚下的地砖都震动不已。 他知道,右翼三船旗军终于以火药在城墙爆开缺口,他挥手对屋子里部下道:“更多人杀进来了,他们在楼下!” 事实也正如邵廷达所想的那样,左翼三船旗军在靠岸后便向他这边汇集,而右翼率先登陆的旗军则就地结阵,他们的福船未经大火,诸多火药兵器都没抛下,接连不断以火药筒、虎蹲炮轰击爆破,往复数次终于自墙外轰出一道缺口,涌入要塞中,在一层与敌军浴血拼杀。 那边的进攻要比邵廷达容易得多,要塞一层是敌军住所营房,原本应为守备薄弱处,但接连不断的爆破提醒敌军在那侧守备,聚集不少敌军。 但短兵相接,没人能讨到好处。 结阵的南洋旗军鸟铳手杀入缺口,数人一排齐射而出,往复三排鸟铳先打出去,紧跟着便是鱼贯而入的刀斧手,各个就近手铳打放一遭,紧跟着刀斧齐出,重视长兵的缅军被铳手打散阵形,再对手他们也只能抵抗片刻便被击退。 接着更多旗军自缺口涌入要塞,将敌军向北面挤压,转眼便士气大溃。 以此同时,邵廷达所率旗军自二层炮楼亦向外发起冲击,抢占楼梯,直接向上杀去,依仗甲胄坚固将要塞中缅军打得节节败退,直至杀上城楼,将固守要塞的上百缅军向城墙边逼迫过去,丧胆敌军根本不能对他们发起有效的反冲击,甚至有人因畏战跳下要塞。 最坚固的要塞往往是从内部攻破,而在万历二年,坚固的要塞也会被火药攻破。第九十章医服 “没错,就这样!以后人们会说,大明军医的第一身医务服是在仰光被做好的!” 程宏远穿着一身米色棉布缝制衣裳,盘领右衽,袖有束带,衣摆腰下一尺、小腿亦裹行缠,戴头巾、棉口罩、布手套。 扎宽布腰带,携腰包、背包,腰包附数个药瓶囊与三柄小刀鞘,为三种制式军用金创外伤用手术刀,背包则附透气棉布所制简易绷带、净手巾、手术围裙及各类药物与手术用具。 两袖帮手带皆以赤染布,以墨书医,胸口缝一方布,写明所属编制,标明身份。 老医生换新装浑身不自在,满面苦大仇深对陈沐问道:“大帅,这行头,可行?” “行,太行了。”陈沐倒是满意得很,道:“所谓仪制,就是礼仪制度与具体规定,要让人知晓制度,先要从仪态有所区分,之前的军医虽已有技艺,但看上去就与寻常百姓无异,如今这样,精神利落,关键是干净,干净就能防病害于未然。” “军医的具体章程你看过了,回去看看有什么不足,增添上去,再报给我,没有问题就派人誊抄,随后发行医匠之间,设为军中定例。”陈沐对程宏远道:“别觉得这衣服太严实,捂严实了才能防蚊虫叮咬,战场上你们是旗军救命恩人,必须要显眼一些……有什么觉得不适的地方?” 程宏远看陈沐这副自得神色,也不愿与他计较许多,只是抬起自己带着白手套的两只手,道:“别的都无妨,只这手套,行外科时开刀切患,只怕影响活动。” “大帅所言消毒,老夫也考虑过,可否平时不戴,待到用时再戴,否则平时就脏了,到时再给旗军手术只怕更糟,还不如不戴。” “对!”陈沐接连点头,高兴地在帅帐中踱步几圈,这才道:“就是这样,平时不戴,洗净收入腰囊妥善保管,待到用时再拿出来戴好——既然这身行头没有问题,我这就下令让增造,旗军隔离,如何?” “大帅该吃药了。” 陈沐正说着,程宏远便递上酒汤与药丸。 马六甲新送来的药草,程宏远与他的徒弟们赶制,因为这种截疟丸短,他得一直吃,有时为了吸收药物还要饮上一点酒化开药力,令他不胜厌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患上疟疾,但药还要吃。 酒混药丸饮下,才听程宏远道:“药草送来及时,大多旗军保命无虞,三座隔离营房备足除虫,陈帅说的传染也被遏制,不过治愈至少还要七日,从昨日起旗军用药,整整昼夜都没人自刎了。” 自疟疾在军中爆发以来,头几日隔离、防蚊虫不及时,让疟疾在军中肆意传播,等到发现已经有近千人感染,高寒高热,随后患病营房隔离,短短十日之间,他麾下各类病亡旗军已近三百。 几乎快要赶上他与莫敬典交兵数月阵亡旗军总和。 先是药物未送至,有人发烧把脑子烧坏,傻掉疯掉;随后是有人发病时抽筋,狂怒叫喊中抽筋抽死。 恐慌不单单在隔离营房传播,更在三座营地那些健康的旗军中流传,各类谣言满天飞,又说他们杀人太多糟了报应、也有说是厄运缠身、甚至说是莽应龙咒他们,因此出现了传播谣言扰乱军心被军法杀掉的。 没得病的都怕成这样,更别说已经得病的,有人从隔离营中逃跑、有人卷了战利趁夜离营,被巡营哨兵抓到都是个死。 还有干脆在隔离营里自杀的,到药草送到前两天,晚上人还好好的,到早上旗军去送饭,不是这个营房有人上吊了、就是那个营房有人偷偷抹了脖子,最多一天单单因为这个便死了二十三人。 那两天辎重里的药物不看管用不管用,但凡医方里对症,陈沐就往自己肚子里灌,旗军的情绪一样影响到他,他也怕自己患上这样的病。 灌完上吐下泻着就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往隔离营地里钻,挨个给患病旗军鼓劲,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救活每个人,让他们千万不要触犯军法、千万不要自杀。 疟疾真正杀死的旗军,其实只有三十多个,更多的是恐惧与绝望,那些处在绝望中暴怒甚至神志不清的旗军甚至会对率领他们作战的大都督刀剑相向,要不是杜松率亲兵护持得当,好几次陈沐弄不好都要死在自己的兵手里。 没有药,除了那些没有一丁点实际作用的保证,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要去隔离营房,五次三番地去,那是药草送到之前,他唯一能保住更多部下性命的方法。 直到药草送到,第一批药丸送入隔离营,有人因治疗好转,这才彻底稳定住患病旗军的情绪,并不是说药物能绝对治疗好每个旗军,但至少他们能看到一点希望,程宏远给陈沐交了实底,即使有足够的药物,也还有至少一成旗军救不回来。 但这也足够让陈沐心里松了口气,有希望就好。 喝了药,陈沐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对程宏远道:“这次隔离旗军,治疗疟疾的方式,要流传下去,不但流传在军中,还要寄回国中——这还是通过蚊虫传染的疟疾,往后我们会遇见真正的瘟疫。” 欧洲人送到美洲的天花、还有将来会在中原大地爆发的鼠疫,都比疟疾更为可怕。 但在这次小规模疟疾爆发中,有很多值得以小见大的东西,比方说遏制恐惧传播、隔离病患、掐断疾病来源、对症药物与粮食输送及时,哪个步出现问题,这区区一次小范围的疟疾,都会演变成大范围的疟疾传播。 如果他们在这种时候退军,更是很有可能将疟疾带回南洋、带回广州,接着使病患进一步扩大。 “尽可能多救下旗军,他们从军数年,不是为死在疟疾手里的,我需要他们活着,他们的家眷也需要他们活着。” 就在陈沐起身走出帅帐叫起杜松等家丁准备再入隔离营时,他收到一封海上传来战报,这封战报如烈酒化药般化开陈沐眉间愁云。 “武桥赢了,廷达率众穿火海攻城关,夺下要塞!他们已拿下河口,行船河上威胁白古城,等我们的旗军病愈,就可两路齐进攻下白古了!”第九十一章咫尺 风雪呼啸迎面扑来。 比北疆军靴更加笨重的牛皮直缝靴踏于冰面,千层布底早被化开的冰雪冻住,之后又在行军中冻裂,全靠前脚掌钉着几颗简陋铁钉防滑行走,露出内里毡靴模样。 对寻常明军而言,这样的双层靴是违制的,百户以下,通常只有在执勤时才能穿牛皮直缝靴,否则只能穿皮扎,另外一种毫无缝饰的高筒鞋履,靴筒要裹在行缠之内。 靴子的主人从内到外裹得厚实,棉衣套棉甲、甲外着棉袄,后腰别着下弦后反弧的弓,箭囊插着几支长而粗的羽箭,背负携行裹着厚重毡布与背包,持着当作冰杖的鸟铳沿队列一步步向前行去。 一望无垠的冰河上,像一头头花色狗熊,缓慢而迟钝地迁徙。 这支员额不过百余的队列先头,举旗的旗官撑着旗杆吃力向前行走,露在外面的睫毛与眉毛已冻上一层冰霜,眼睛死死地闭着,周围皮肤是冻伤的红,头盔与顿项之间围了三层棉布,此时面巾已经冻住向下落着冰碴,随呼吸自缝隙间吐出一道道极重的哈气。 让他步履维艰的缘故是手中那杆依旧保持飘扬形状凝成冰块的镶龙角旗。 风雪,让行列侧行拖拽雪橇奔走的大犬都没了生气,高高拱着前膀一步一步拖拽雪橇上沉重的辎重随队行走。 这支队伍不乏裹着狐裘狼裘的三五品武官要员,事实上这是一支绝大多数由旗官组成的队伍,最低官衔都领着七品俸禄,此时却出现在望峡州以东,一望无际的天妒之地。 麻锦抬起左手停下脚步,冻成冰块的面巾下传出瓮声瓮气的命令,“插旗,做水,还有多远?” 百余人的队伍聚到一处,有人将雪橇犬牵过来,在冰面上放下火架就地生火做水,一个个冰囊放在火架上等待温热,转眼便在冰上升起七八个火炉,十余人聚在一处,谁都没有谈天说地的欲望,行军数日,连神目镜都被冻出裂痕,没有谁的脑子依然是好使的。 精于筹划的旗官自背囊里艰难地取出地图、规矩、罗盘,跪在冰面上两手捂着观测甚久,依据周天经纬定出方向,这才指引旗手将表示千步的小旗帜插在冰面,随后笨拙地凑到火炉旁抱住一条雪橇犬取暖。 辎重官查验了余下辎重,眯着眼翻看笔记,对麻锦报道:“至昨日,已行四十七里,方向没错,应当不远了。所取辎重尚足三日,歇息片刻,派人驱犬去后面取辎重吧。” 麻锦深深呼出口气,打了个寒颤,用力蜷了蜷身子,点头并未说话。 他现在光想大耳刮子抽自己。 这次启程还要从去年说起,去年他们行至望峡州,因冰封海岸不能再行,便在大陆最东端整兵结寨,捱过漫长冬天。 待冰雪消融,粗略修复船舰,便向东面开船探去,几个月的时间损失几十个好手、沉掉三艘福船一艘战船,在海上东面、南面探出数座岛屿,依靠这些大岛,准备继续向东探险,麻锦与麻贵都认为,他们距离亚墨利加越来越近了。 可能就在明年,就能为朝廷在海外找到南洋大臣陈沐所言不逊中国的土地。 建功立业,不世之功。 唾手可得。 甚至在今年六月,由南洋军府高拱送来的书信中,加附一封西班牙皇帝为表结盟诚意送上前往南亚墨利加、通往西班牙的航线海图,那条航线在他们所处的南面,依靠洋流与海岛,穿越海洋抵达墨西哥。 他们完全可以依照航线海图向东行去,明人离踏足新大陆,近在咫尺。 只是麻锦与麻贵并不甘心,就因为陈沐一句话,他们在苦兀岛与望峡州之间耽误两年,在准备最充足的时候、似乎下一次起航就能凭借自己的勇气与探索抵达亚墨利加。 这种时候,南洋军府送来一封海图,从数千里之外指派另一条航线,他们不甘心。 急躁滋生冒险,冒险,就是冒最大的风险。 他们在风雪未至时,从望峡州东面二百里的海岛启程,原本计划仅仅航行三日,虽然他们在船上带了足够千余远征队三月所耗水粮,但那都是为真正踏上亚墨利加后准备的,他们知道,就这一次,一定能找到亚墨利加! 三日,以正常船速,三日他们能航出数百里,难道亚墨利加还能比这个距离更远吗? 意外就在这种时候到来,寒冷的夜把桅杆上的瞭望手冻僵,等大多数人早上醒来,他们的战船被冻结在海上,脚下的海水已被冻得坚硬,陷入真正的孤立无援之境。 漫长的冬季足有七八个月,他们携带水粮不足以熬过这段时间,徒步走回望峡州的距离他们是知道的,接近四百里路。 继续向东,寻找海市蜃楼般的亚墨利加,没有人知道还有多远。 每个人面前都好似有无数种选择,可总要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只有一条路,根本没得选。 押上性命,继续向东。 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人瞎了。 至于失去手指、脚趾、耳朵,更数不胜数。 在他们走出数十里后,能继续前进只剩四百余人,他们分成数队前后行进,艰难地穿越冰海,走向不知道能否到达的地方。 没有信念,没有让他们坚持到亚墨利加的信念,只剩每个人心中都清楚一件事,他们走不回望峡州。 在后方,受伤的旗军呆在船上,受命慢慢将船舰拆毁,以供给寻找亚墨利加的旗军烧掉取暖。 在断绝希望的冰天雪地里,麻锦看见风雪里有人影扛旗乘橇,四条白犬吐着舌头疾奔而来,雪橇上的旗军以他们许久未曾听见的大声喊道:“将军,海浪,前面有被冻住的海浪和高山,我们看见土地了!亚墨利加!” 喊声伴着寒风灌进耳朵,那一瞬间令麻锦以为自己受冷多日出现幻觉,许多旗官也认为自己被冻坏了,甚至有人发出毫无意义的傻笑。 直到旗军喊了三次,雪橇犬扑至火堆旁取暖,狗灼热的呼吸扑到脸上,麻锦才缓缓站起身来,发出长久的疑问。 “这就到了,就这么近?”第九十二章残兵 留守望峡州的倪尚忠没能搜寻到麻锦麻贵的踪迹。 整整两个月,他用货物与本地土人换来能找到的一切,鹿、雪橇犬,赶制出数百架雪橇,派人带着辎重向冰天雪地中搜寻,他们在东北海岛找到麻锦麻贵等人生存过的踪迹,但再向东的冰面上,一无所获。 承载大明十三位将军、二百三十名军官、上千旗军的探险队,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冰河。 他们错过了回还时间,并消失的无影无踪。 人们说他们死在这个冬天。 朝廷也很关注发生在域外极东之地出现的情况,因为西班牙使节已经由高拱送往广东,由广东前往南京,在南京礼部对两国已经议好的条约施行签订。 就为此事,南京礼部增设两名员外,调南洋军府徐渭与赵士桢,主导此次条约签订。 大明船队已经能从更方便的西人航线直通亚墨利加,陈沐尚在西南打仗,没人会想在这种‘小事’上打搅他。 皇帝更是亲自下诏,在麻贵麻锦船队水粮断绝之前找到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就是给此事限定了时间,三个月。 倪尚忠非常清楚,三个月找到麻锦麻贵,根本不可能。 舰船不可航行,他们根本不可能徒步在方圆数百里的冰面上好似大海捞针般寻找他们,朝廷给出这样的命令,决策已不言而喻——明军会从西班牙人的航线抵达墨西哥,他们这条准备两年的探险航线被放弃了。 麻氏兄弟,也被放弃了。 或许要不了多久,等皇帝口中的水粮断绝来到,朝廷就会给他们官升一级作为追封。 “我不信他们死了,陈帅说过亚墨利加就在这片海对面。” 他们花了两年时间,在苦兀岛、望峡州练兵,教授军卒识字、识图、善工事、懂医术,教授域外异民为兵,使其识汉礼知汉俗,士气高涨时有横渡北海的雄心壮志。 如今朝廷几道调令,全都白费。 朝廷派来的吏员被倪尚忠连累得呆在苦寒之地,一个月、两个月,望峡州的雪橇队照旧去往冰海上搜寻,最远的队伍甚至在北岛上探险队最后留下踪迹的地方安设营寨,只能找到他们最后出海的码头已经被冰封,寻到一艘被遗弃的破损战船,大半都被冻在冰里,这是倪尚忠能得到他们最后收到的消息。 “船是被抛弃的,他们出海前就坏了,因为船上不但没有任何水粮,连船炮都被拆去,如果祸患紧急,船炮应当会留在船上。” 显然,麻贵与麻锦是在那里换乘了其他战船,连同火炮都一并带走,驶向东方。 但更东的地方,倪尚忠的人过不去,因为先前摆在麻贵等人面前的难题,现在也一样在倪尚忠面前——他们不知道往东要走多远,他们不知道、西班牙人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从这边向东究竟要走多远。 陈沐凭印象所言的很近,当下情形显示并非如此;而就西班牙人的航线来看,这一路足有数千里之遥,他们并非不能把辎重运到那么遥远的地方,是不敢,是无用。 临近三月之期,倪尚忠也灰心了,在他看来不论麻锦麻贵遇到什么意外,总该有人能踏着冰面走回来,他们带着三月粮草与雪橇犬,哪怕遇事不成,也总能派人回来报信。 不至于如此杳无音讯。 倪尚忠为麻锦麻贵一行所做最后的努力,是下令望峡州旗军热水焯菜、洗净肉干。 在北岛、在望峡州及之间数个明军早先立下的营寨里,他们挖掘冰坑,将食物封入其间,以及朝廷近来变动情况书信,留下南洋军所用标识。 他不知道麻锦与麻贵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但如果他不留下食物,就算麻氏兄弟回来,也会被饿死在这。 万历二年十月下旬,朝廷送来的书信由苦兀岛沿途哨所一路疾驰,送入望峡州。 诰命追赠麻贵荣禄大夫、都督同知,封遗孀一品诰命夫人,赐银二百两,荫一子入锦衣卫百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