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家那会子,也是陈大胜每天抱出高兴给他看几眼,现下更是想念。 就问:“高兴儿这几天怎么样?” 陈大胜笑笑:“那是个生来就会享受的,能吃能喝,还一睡一整夜,也不爱给人添麻烦,那胳膊腿儿现下都是咕噜噜的。” 佘青岭点点头,想念也带在了脸上,便叹息道:“我孙自是仁义的,待这俩月忙完,咱就回去长住,这挪来挪去还是庆丰那边住的舒服,也不知安儿想我没?” 陈大胜扶他出院子,边走边笑说:“遇到什么事儿他娘不答应,就想您了。” “呵!孩子~这孩子总是与我最是亲厚的。” 这下是彻底高兴了,走到门口,有太监抬来辇轿,郡王爷却拒了,只带着陈大胜往老廊道走,并不让人跟随。 等到了地方,这爷俩放慢脚步,各自带着的笑容也都沉了下来。 佘青岭道:“我儿今日不该来。” 陈大胜却仰脸笑的爽朗道:“瞧您说的,前面乱成那样,我不得先顾着您?” 佘青岭眉头紧蹙道:“那就更不该来。” 陈大胜呲牙:“我是您儿子,这能躲得了?才将张民望还让我跟您求情呢。” 脚下节奏不乱,佘青岭语气讥讽道:“这会子求?晚了,谁也救不了了,从前我带出来的那些,这次最少得折进去一小半儿。” 陈大胜语气也不乱的问:“就~都该死么?” 佘青岭摇头:“今日带着眼睛去看,下去仔细琢磨,什么该死,谁人该活?就都是身不由己罢了,这事儿没什么道理可讲,却要看,对这个天下有无益处罢了。” 陈大胜吸气:“若有益,却确实冤屈呢?” 佘青岭满面肃杀:“那就阎王殿前告状吧,而今,却是不能了。” “真不能救么?” “不能。” “知道了。” 话说到这里,也就尽心了。 绕过一摊积水,佘青岭住步,呆立片刻忽问儿子:“我儿如何看今上?” 这地方,正是廊道正中的位置。 陈大胜当年带着人,在这里追击过幽帝。 那帝国最后的忠臣都折损在这里,有的人死之前却是满面解脱,面带笑容的。 从前陈大胜一直想不通这件事,今日却隐约触摸到一些边角了。 心里虽不舒服,可又想,自己那时候是刀,并不会想刀下之人是不是好,又是不是忠的。 他得首先保证自己能活下去。 爹现在又问,如何看今上? 陈大胜的手用力握握刀柄,便看着自己父亲说:“其实儿一直觉着,从前父亲总是喜欢把事情想的精致又周全,就觉着挺累的。若儿子看,皇帝老爷跟从前我们村的财主老爷,其实也没啥区别。” 佘青岭惊愕,难以置信的看着儿子小半天才说:“我儿,也是读了不少书了。” 陈大胜不在意的笑道:“读了多少书,儿也是这么看的,财主老爷门前二亩地,谁敢在他的地上占便宜,那谁就不是个东西,肯定要想着法子报复一下的,人家的地么。” 佘青岭喉头滚动:“还,还能这么说?” 陈大胜点头,理直气壮道:“啊,要怎么说?这跟咱老太太的炕柜一样,不是她孙孙,您让旁人动动试试?祖宗八代都能给坟坑里骂出来。” 佘青岭背着手就走,边走边说:“我看你媳妇也没少动。” 陈大胜跟上:“好像您能招惹的起她似的,老太太又不傻。” 佘青岭脚步又停,语气微微露出一分轻松道:“我儿说的那个财主,若他故意在地里埋了东西,诱人去他的地方犯罪呢?” 陈大胜闭眼又睁开:“好人怎么诱?还是心里有鬼,小人蝇营狗苟,有想头才上套儿,好人便是金锭当前,您看动不动心思。” 佘青岭吸气:“也不是小人,其实是~凡举财主想世世代代占那块地方,怕都要走这条~杀鸡儆猴的路!” 嘎巴一声,一块宫内石砖犹如蜘蛛网般的碎裂开来。 陈大胜低头打量了半天才道:“这基石是前朝的,到底~年头也久了。” 佘青岭也看着点头:“恩,我看这条廊道上的,得换好些呢。” 陈大胜四处看看,走到墙边举起拳头捶打宫墙,压抑的喊了几句,难受,难受,难受! 喊完甩甩手,又走到父亲面前弯腰道:“父亲年纪大了,家里孩子也长成了,这路不好走,儿就背您吧,您莫怕,您有依有靠,就什么都别怕。” 佘青岭在他身后笑了起来,缓缓攀上儿子的后背。 陈大胜微微使劲,把父亲的身躯往上送了送,大步流星的边走边说:“真的,您别笑啊,今儿子给您透个底儿,便是真的烂了,烂到阴曹地府咱也不怕!咱有靠山,您那儿媳妇本事大着呢,若出事儿,她一准儿掘地千丈把您挖出来!” 佘青岭抬手打了他的后脑勺嗔怪道:“你怎么不说你救我?竟把媳妇儿祭出来了。” 陈大胜无奈,小声喊了句:“儿说的是真的!哎,您还打~?” 这对父子在这里亲热肉麻,可是今日大梁宫新修的长信殿前,却混乱不已。 辰时末刻重臣入宫,却未去小朝的东明殿,而被太监们引到了新修而一直未用的长信殿前。 到了地方,圣上并未叫群臣入殿,只命他们殿前听宣。 群臣也是觉着今日颇为古怪,互相用眼神打探,却无有一人得到消息。 大概到了巳时二刻,一阵震天哭声从后宫传来,待人被提压到近前,群臣便齐齐大惊失色。 最前的人,却是曹皇后。 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一天,皇后今日穿的格外庄重,她身穿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着大带大绶,手持玉圭。 大梁六年了,曹氏身份尴尬,始终没有入主正宫,这套衣服便名不正言不顺。 民间也有帝心在萧妃那边,朝臣更对此事多有微词。 然而,这也不是曹氏未曾受册,谒庙该用的东西,却不知何时已经做好了。 礼部尚书郑行云当下大怒,就斥责道:“曹氏僭越!其心可诛!罪不可赦!!” 这话还未说完,就有侍卫冲过来,将他从朝臣的队伍里扯出去,一直揪到皇后身后三尺处,直接按着他跪了。 期间并未摘去他的乌纱,却已经是辱他了。 郑行云御前被辱,当下就想碰死。 却被人一把揪回,又按在地上。 曹皇后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十分癫狂。 她道:“有趣,有趣,着实有趣!” 长信殿前一片肃静,群臣当下都默然跪下,只余曹皇后笑的癫狂。 又没多久,前郑太后宫内第一人,后曹后宫中大总管翁尽忠被人堵着嘴拖了出来。 在他身后,成群的宫女太监被拖拽着出来,队伍到了半段竟然有道姑,尼姑这样不该出现的人,也出现在队伍当中。 当下朝臣更惊。 随着这队人被揪出,便是成群的后宫有资历住主殿的小娘娘也被抓出来不少。 这还不算完,巳时末刻,郑阿蛮提刀披发入殿院,要直接在御前自尽谢罪,却被早就准备好的亲卫打晕拖下,又没多久,忠勇公柳浦白发苍苍的便被人拖到殿院前。 这位老国公是武帝杨藻起兵跟随人之一,当下众人皆惊。 又没多久,前朝开城门归降的几个前朝旧臣,如今在新朝已经混出许多出息的官员也被拖了过来…… 继而,竟还有宗室? 也自这一刻起,宫外的宫内的,仿佛是地狱打开了闸口,便不断有侍卫提着那些尊贵的,有名有姓的人物至长信殿外跪着…… 不管外面如何杂乱,不管郑行云如何嘶吼先太后名字,大骂皇帝忘恩负义,老太后前脚刚走他就要卸磨杀驴之类的癫狂话,圣驾始终没路面。 直到佘青岭被陈大胜背着入了长信殿院,惶恐的众人才觉着呼吸顺畅了些。 有人大喊:“有小人祸害朝纲!!为上者生疑祸必兴焉啊!我等冤枉……!” 佘青岭从陈大胜背后下来,缓缓从袖里抽出自己玉圭,端正庄重的拾阶而上,在殿外三呼求见…… 圣上始终未允,佘青岭看看殿院一片狼藉,终于,他将玉圭缓慢的放进袖子,双手一伸他竟推开殿门,直接进去了? 就~进去了? 殿院刹那息声,陈大胜四处看看,看到远处远处柳大雅满目惊惧,对他连连摇头,又看到李敬圭站在角落双目流泪,看到常连芳满目惊惧被常免申使劲拉着往后拽…… 许多的刑部官员似乎是早有准备,就站在夹角,表情僵硬又肃穆。 再一抬头,长信殿宫墙上,各大侍卫所大把门站在不该站的地方,而在他们身边,兵部尚书孙绶衣却着甲胄站立。 看完人,陈大胜吸吸气,慢慢也走上台阶。 他好似隐约听到小花儿喊他:“哥~!” 声音很模糊,仿佛是听错了? 如此他来到殿前,转身,跨刀肃立。 今儿虽御前还未见圣驾,也该轮到他值更了。 陈大胜站好没多久,老刀们便一个个的来到长信殿外挨个站好。 高墙上,孙绶衣缓缓呼出一口气,慢慢闭起了眼睛。 而长信宫内,武帝杨藻看着面前的佘青岭,好半天才失笑说:“你今儿怎么穿了这一身来?” 佘青岭摸摸腰带,看着那个懒洋洋坐着,脚都上了御桌,手里还持着酒壶,喝得脸颊有些泛红的大梁皇帝道:“这身肃穆,一会子挨揍,脱下来好看又飘逸。” 武帝吸气坐直了笑,笑完看着他说:“青岭从前就在这宫内,想是见过不少帝王术的典籍吧?” 佘青岭摇头:“听他们胡说八道,从没有这样的东西。” 武帝点点头:“可是,这样的东西,朕,好像是摸到了一些边角了。” 佘青岭也点头:“这是好事。” 武帝撇撇嘴,放下脚,提起酒壶走到台阶下,看看这新殿道:“知道朕,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来这里么?” 佘青岭摇头。 武帝也没有听他意见的意思,便自顾自道:“从前,哦,就咱俩小时候,那个总是喜欢评古论今的吴先生,他最喜欢骂斩杀开国大臣的皇帝,我记的那时候我说过一段妄言来着,你可记的那段话?” 佘青岭嘴角勾勾:“他日我若为天王,定与贤臣共天下!” 武帝笑了起来,慢慢坐下,对佘青岭招招手:“过来坐,那时候咱多大?” 佘青岭慢慢走到他对面,盘膝也坐下,甚至抢了他的酒壶喝了几口,这才道:“您回来第一年。” 武帝点头:“后来吴先生去找母亲告状,母亲命人带我观刑,从此我那妄言的毛病就好了,她对我挺好的。” 佘青岭拿着酒壶的手一顿,仰头把酒底子都喝了。 武帝又说:“今日,朕怕是要失言了。” 佘青岭举起袖子抹嘴。 武帝认真的看着他打量:“如何不说话?你是来劝~朕的吗?” 佘青岭看着空了的酒壶,半天才道:“佘家历代出傲骨,今日我来,还请,做哥的成全弟弟一副好骨头,也好千古传诵,最好上上典籍什么的,也是一桩美事。” 武帝眼神瞬间凛然,瞪着佘青岭压抑着怒气道:“这么说,阿弟,却是来死谏的?” 佘青岭讥讽般的瞪着他,嘴唇哆嗦半天才道:“屁……我二孙子还没有百天呢,今日不重打我,明日便满朝堂死谏的了,若收拾了我,有些人便能逃脱一命,你也能松一口气,这顿,还不能轻打……” 他看武帝太阳穴开始紧绷,显见是不愿如他的意的。 便慢慢站起缓缓躬身,双手交叉行礼道:“我主今日割肉,便由臣帮您流血吧!” 武帝嘴唇哆嗦,双手使劲,低声嘶吼道:“你可知,这一刀下去,可是有冤的。” 佘青岭淡然道:“可隔一个切割,就有逃脱的。” 武帝前行一步,肃杀满溢问:“你可知是朕设的局,还引人入套的。” 佘青岭肃穆答:“我主已触帝王术边角,实乃幸事。” 他仰头看着武帝,也是二目赤红,嘴唇哆嗦半天才苦笑道:“是逼迫的没办法了吧,那就去做!只,从此您这日子,便真的要孤单了。” 武帝长长吸气,眼泪已经慢慢流出来道:“啊,早就知道了啊,就寡人了么!所以不想跟你说啊,青岭自小怕,怕疼呢。” 佘青岭却抬头笑道:“那是小时候了,您忍耐了这么些年,不就是等的这一天么,您能舍,我为何不能,为盛世开局……总得干脆利落的切一刀,对吧?” 武帝慢慢后退,忽然一伸手将御案上的东西一起扒拉到地上,看着佘青岭忍泪怒骂道:“你说的是什么话!!那些心中有鬼,弄权施诈,有失国体??善嫉贤之徒,也配你开口?来人!瑞安郡王有失分寸,口无遮拦,随意妄言!叉出去,鞭……四十!”第187章 永安六年对大梁人来说,是一场巨大的精神折磨。 只一夜之间,京中高门频频坠损,昨日大户舞乐笙歌,奢靡龙城精致客,物物阔绰皆不缺,便成日演淡薄,焚香,抚琴,品茗,听雨,赏雪,侯月,酌酒,诗歌,富富与富富,权权与权权,圈圈与圈圈,昨日还思报国死,今日油锅沸腾客。 偏这一茬又多泥腿子出身,他们跟对主公,顺势的国财来得容易,高官厚禄做着,又有满库的金银,偏未曾生出护住权财的脑子,手段更是没有,更不通眉眼高低,就随波逐流起来。 为附和富贵身份,便有人莫名就开始玩耍,他们玩珍禽,玩瑞鸟,玩怪石,玩奇花,看双勾填色,还频频点头觉着自己富贵风雅,在行家里手瞧,却是一群只会耗费钱财的大傻子,偏还说自己这是怡悦性情。 钱财来的易,去的更易,翻身玩出心得了,手头却没银钱了,花阔绰的手更回不来了,就开始在差事上下死手。 总不少这样的蚂蚁,也不缺这样的蚊蝇,国之脊柱尚虚,这群傻子就开始啃咬根基,不单数咬,国贼禄鬼喜成群结队。 从工部工官行刺皇帝的十恶不赦之首“谋反”案起,继而工部内查翻天覆地,不经意便又掀出工部右侍郎柳曦使用劣料修建皇陵一案,此又是十恶不赦中的谋大逆! 柳曦正是忠勇公柳浦长子,忠勇公府世子。 那么,柳曦贪墨出去的那些名贵建材,如云母,青金,朱砂这些又去了哪里? 再一查,都送到宫内曹皇后处,被她供养给了丹鼎道士道姑,甚至废后曹氏还在内宫一废弃地方,修建了一座小观以作她修炼法身之用,如此随即引出今年小儿瘟的“雄黄案”。 废后要成仙,宫妃想生子,偏偏燕京妇儿科多出庵堂,由尼师道姑诊脉配药方是妥当。 这便是为什么宫内忽抓出一群尼师,道姑的原由。 只是这求子求的蹊跷,最后就成了各门各派宫中展出手段互斗药,便把偌大一个大梁宫折损的六年没有皇子出生。 而这些药材又是如何流入宫内的,是郑太后去世之后,掌印太监翁尽忠失了靠山,他又想左右逢源,便明投废后,暗地依旧为郑家送进宫的恭惠美人郑氏当差。 郑氏在辈分上,算作郑太后的曾外孙女,郑家吃过过继子的亏,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们必要一个有着郑家血脉的皇子出生。 人家也是狠人,便开始动用从前郑太后留下的关系,在郑美人诞出皇子之前,竟做到一座大梁宫少有婴儿啼了。 从一根线头折进去,就倒了一座公府,三座侯府,四五位宗亲,大小官员更无数…… 恍惚间,满燕京老鸹遮顶,遍地哀哭,眼见着就得血流成河了。 那一日事发圣驾震怒,满朝皆惊,群臣惶恐,有人怕出大事,便跑到福瑞郡王佘青岭面前求情。 福瑞郡王向来是个心性淡薄,禀操清贞之人,又何苦把人家好人牵连进去,可又不得不牵连进去。 除却他,谁敢在震怒的天子面前开口。 所以说,这世上的俗世道理,总是欺负的正人君子欲生欲死不得挣脱,待回头事了又是好人落寞。 武帝从来都是一个好脾气的人,甚至在有些问题上他对老人是十分包容宽泛的。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在长信殿内与福瑞郡王到底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用皇帝的话来说,朕有哪一点对不住他们?他们要毁朕皇陵,动朕的国本,绝朕的子嗣……朕给你们高官厚禄,累世的富贵,这等忘恩负义之徒,诛尔十族都不足以蔽其辜…… 臣子当时细细思量,便无比内疚,更愧对圣颜,皇爷不好么?皇爷太好了啊。这是活活把一个仁义君子逼迫到了顶点了。 福瑞郡王倒也没有替那些罪人求情,他就一个意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十恶不赦便做十恶不赦处理,哪有一下子诛杀九族的道理。 大国刚起,民心将稳更不可大肆制造杀戮,看在先太后的养育之恩,看邵商旧臣多年的功绩,看在前朝旧臣弃暗投明的情分上,请君切切三思,十族?九族?三族都不要有,便一族都是可怕的…… 这前朝新朝,这门当户对,这连宗干亲,一扯一串儿,大梁朝受不得这样的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