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便是个臭嘴丐。 他也没有名字,安儿与根奴当日打了他,陈大胜便罚他两日日舍一餐给他吃。 如此,安儿见到人便笑着喊他道:“老臭,你等急了!” 老臭是旁人骂乞丐臭嘴的话,孩子听多了就开始喊他老臭,喊的多了,傻子也知道是自己了。 老臭着急的很,看到他们回身就去草席子边上取了自己半拉的葫芦瓢儿伸过来。 安儿与根奴,就把自己带来的吃食给他倒瓢里去。 老臭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俩孩子就托着腮蹲着看,一边看还一边学着阿奶的话说:“慢点慢点,还有呢……” 这话学的老气横秋的,可他们不知道,低头狼吞虎咽的老丐眼里,却闪过一丝笑意。 一直到老臭吃饱,安儿才抱着自己的讨饭碗要走,小孩儿蹲久了腿麻,便一个踉跄把碗飞了出去。 这一下,就吓的婢仆怪叫连天,这可是高僧给的碗,碎了这一群都吃不了好去。 等他们叫唤完却发现,好巧不巧那碗却入了老臭的葫芦瓢。 老臭仿佛是也受了惊,于是呲牙骂他们道:“娘来~啊!”第198章 (199) 亥时初刻,一乘小轿将宫之仪抬离大梁宫。 天子却坐在东明殿偏殿,认认真真的写自己的心得。 今日先生讲的是从前帝王无为而治那个阶段的民生民情,如此,杨藻便思考再三,就认认真真写到:大道无心方是正途,君更该恩怨两忘终成善道…… 大梁朝的贫寒,不贫于国库,不困于军饷,而贫于君王的见识,越是治理这个国家,杨藻便觉自己过去所学早就不够用了。 臣子都能专攻一科,帝王不可以。 其实帝王掌握的知识也不必多,须得臣子汇报,帝王一听便只几何,并且能从更多的解决办法当中择最有利于国家的办法。 这就很难了。 也是杨藻目前最急迫要学习的东西,他是一位十分努力的君王。 笔力不济却也勤奋,正写着,殿外有人悄悄进来禀报,说他要等的人会在人定三刻到达。 杨藻没抬头说:“知道了。” 人定三刻,杨藻收笔,将自己写的这篇东西反复诵读,心下有些不满意,却也不想耽误时辰,如此他站起来,手握佛珠来道多宝阁前,想起什么又放下佛珠。 伸手推动一条棱条,机关机喳,一排暗道便显现出来。 有隐卫从屋顶蹦下,坐杨藻的位置,拿起灯将自己的身影投射到门窗之上,做出正在苦学的样子。 后宫因打搅皇爷用功,也是处理了一些人的,如今只要他坐在这里是没人敢来的。 杨藻回头看看,确定安全,这才引着一盏灯笼下了暗道。 这暗道前朝就有,如今知道的却只两三人矣。那暗道很深,笔直下去能有半里地才见几处岔道,道头又横四扇铁门,杨藻从腰下解开钥匙打开其中一扇进入…… 宫外。 昏暗的房间没有烛火,只有打开窗子就能看到的大梁宫西门,夜间巡查的侍卫在城头来回走着,身影无声恍若鬼魅。 暗探早就来了,不敢惊扰圣驾便只报了个人定三刻。 完后,他就安静的坐着,安静的看着夜色中的大梁宫,一直看到足下地砖有敲击之声,他这才站起挪开一边桌子,推开地砖将君王从下面扶出。 帝王抬起灯笼,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很是亲切的笑笑。 暗探身上落魄,但是杨藻没有嫌弃,来到地面,便开口唤了这暗探的名字道:“迷谷。” 迷谷是古书里的神树,它生在招摇山上,光彩时能照耀四方,被人佩戴的时,可以防止迷路。 迷谷笑,跪下给帝王施礼。 他似乎是很想他的,说话就动了情:“您,如何这般瘦了?” 杨藻笑笑,坐在了他刚才那个位置,也看大梁宫的西门,看了半响才说:“在这里看那边,就跟看旁人家一般。” 迷谷不说话,又与他温了一壶酒。 杨藻如今喜怒不由己,待遇更是如此,就是换条袄库都要上个穿戴档。 早起换了什么衣服,从哪个门出来,乘坐何种工具,从哪条路到哪条路,路上便是高兴在何处喂了宫里的金鱼,这也是要有记录的。 看迷谷端上来的烈酒,他笑笑,给自己倒上叹息:“朕如何瘦,如何不瘦呢?曹氏没了,阿多气我不懂变通,那么多跟着朕的老人也走了,最近你该听到了吧,他们说帝王无情呢……” 他仰头喝了一盅酒道:“你抓紧时间,朕今日还有事。” 迷谷闻言轻轻道喏,便依重点开始汇报:“五月二十三,福瑞郡王从亲卫巷出来,去了青雀庵,供奉了……郑家先老夫人的灵位。” 杨藻倒酒的手停顿下点头笑:“像他做的事情,倒是恨郑行云与我那外爷,恨的明明白白,这人都死了,他都不给人家供个牌位……他身体如何了?” 迷谷道:“怕真是伤了元气,上山下山都得有人抬,在大殿跪的久了,郡王爷也跪不住了,那日又着了凉,回去挨了骂,吃了几日药方好。” “哎,五月天,不冷不热的风寒才可怕,是我对不住他……”杨藻插言,面露悲苦饮酒叹息:“朕身边就这么一个好的,还得拿他开刀,你说我是不是要瘦些,打曹氏走了,我还得表达哀伤,不然几个丫头更要恨我了,这做帝王的难当,说孤寡就孤寡了,吃斋吃到今儿,真是嘴巴里淡的起皮儿了。” “是。” “是什么是!还,还有么?” “也就是老样子,陈大胜几人繁忙,卸了差事也从不与外人交际,都是骑快马回庆丰城家里呆着,都很少出门。” 杨藻叹息:“哎,没出息就没出息在这儿了,难不成回头青岭老了,连个溜达的老亲家都没有,还得教啊,见的人少可学不到东西,他们本先天缺一门了。” 君王与这位迷谷说话特别自在,语气轻松,偶尔朕,多用我。 他敲敲桌面,说笑话一般对迷谷道:“你可知,他那斥候情报里,而今对谭家依旧是只字不提的。” 迷谷却诚实说:“不言其好,不言其坏,已经是难得君子,若换了我却是做不到的,毕竟,谭家贪功,老刀死的太多了。” 杨藻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他想说,哪怕不必过百,就找陈大胜这样的,给他十,就什么麻烦都能震慑住了。 可究竟是妄念啊,想到这里,他就越发的恨谭士元。 迷谷看他不高兴,便语气温和道:“陈侯温和,做事讲理,在坊间名声也是不错的。” 杨藻点头:“他爹就这样。” 帝王又高兴了,到底老刀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后又给他无数惊喜的。 这有惊喜的,就有让人烦心的。 于是他对迷谷抱怨:“我跟你说,谭家这几个我看准了,差当初谭二到远,不过,谭二家的那崽子却比他爹机灵的,很是得我欢喜,等他大了……朕想把朕的令惠给他,也不枉他爹当初几次舍命相救之恩。” 迷谷没有说话,却从一边桌上取一油纸包放在桌上。 杨藻一看这纸包就笑,抬手打开,却是肥嘟嘟,油汪汪的半个酱肘子。 如此做皇帝的便一挽袖子,抱着肘子就啃了起来。 迷谷在边上伺候着,嘴里却唠叨着六部巷子那些低级官员的琐碎事。 惨烈的教训告诉他们,这世上,上层有觉悟,完全可以忽略,而出事必在下层官吏,一道旨意下去只要过三手,其意自变,那真是一层官吏一层心得,都要掺和点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形成最后的公文,有多少郡州,就有多少变体,这种最是恨人。 如此,随着泉后街底层官吏越聚越多,武帝便派了自己最看重的暗探监视泉后街,并不是单独对谁家的。 而是若有恶逆进燕京,庆丰是最后一道防线。 迷谷家历代是杨家的暗探,到了这一代虽飞跃成皇家暗探,可身份依旧见不得人,也不敢见人。 怎么说呢,迷谷家倒霉史由来已久,追其源头要到几百年前了。 几百年前,有一布道圣人预备走遍世上每一寸土,将自己的学识理念传遍天下,有一次路过迷谷家乡,那穷乡僻壤来了外客,他们村子就吃相极难看的做了敲诈勒索之事,甚至圣人做了一季农活,逃脱出他们的地方,身上被压榨的大冬天只留一件破单衣。 后那圣人立言,书中举例恶地,皆为迷谷故乡,书中所写恶人便皆是迷谷他们村的那些人。 又是几代,那圣人门徒渐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管迷谷家祖先如何赎罪都没有用处了,甚至只要有天子登基,若读其圣人之言,就要憎恶他们那个地方,还有那些人。 而他们本地人自然知道做下恶事这几人姓甚名谁,其中一位便是迷谷血脉先祖。 随着后世人对圣人学说研究,那圣人学说越发普及昌盛,涉及书籍能有千卷,这是回避不了的冤孽,如此迷谷家这一脉终成史书罪人,变传承千古的恶人。 在读书人的笔刀削减下,迷谷家里人口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脉,眼见绝嗣,在当地做小官的杨家先祖闻听此事,便找到迷谷先祖言,你家若是愿意历代奉我家为主,我便与你们一条活路,一个新的身份。 迷谷祖先感恩涕零,削面毁容入了杨家侍奉至今。 比起佘青岭,其实这位才是杨藻最信任的人。 杨藻在迷谷面前吃的很痛快,边吃还说:“这前朝倒了七年了,我们也开始为他们修史了,这不是后面开始动作,朕便忽略了你那仇家的那些书,一些重要典籍成册,他的东西也不必入册了,你且与你家人再忍几代,文字若绝,只三代书不提,便不会再有了。” 迷谷微楞,半天才认真磕头道:“陛下切莫要为我们这等卑微人,影响了圣人言……” 杨藻轻笑:“什么圣人,他们写的那些东西都差不多,不是琢磨天道,就是想卖与帝王家,我家不买,他们能耐我何,不用他就不用了,用别家也是可以的。” 迷谷有些激动,跪在地上讷讷不敢言,甚至难以置信。 其实,到了他们这一代,也不知道该恨谁的。 到底先祖错事确做了,圣人也是理直气壮的报复了。 倒是杨藻笑着对他说:“还有点时间,你再说说那边的事儿吧。” 迷谷抬起袖子抹泪:“陛下想听什么。” 杨藻想了下说:“什么都成。” 迷谷便说:“那闲事儿就多了,陈大胜他二堂哥抬了一房小妾。” 帝王噗哧便笑了:“不用猜,那家老太太必会说这是浪费粮食。” 迷谷也笑着点头:“您没说错,就是这样说的。” “还有什么?” “哦,谭家那个叫谭唯同的媳妇儿,带着他的嫡出长子搬入泉后街居住了。” 帝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这又是有什么想头了?” 迷谷摇头:“想头倒是没有,逃命却是真的,谭家若不是这些后宅拖累,也不是如今的尴尬下场了,是正房被小妾们逼迫的不能活了,他小舅子有钱就把姐姐偷偷带出来,给找了一条活路。” “乌秀!”杨藻嘀咕了一下这个名字,想到什么笑笑道:“这小泥鳅倒也折腾出一些花样,你让你家的小子在他身边再维护些年,他铸的那些劣钱~还是有好处的,万万不可被谭守义那老东西察觉,他察觉便会养出野心了。” 这两人又唠叨了一炷香的功夫,杨藻下下了密道,捂着油腻餍足的肚子晃悠回了东明殿。 这才刚出密道,便有隐卫过来禀告说,大公主杨令瑶秘密出宫,宫中侍卫不允,这姑娘今晚还提鞭子抽人,最后拿着匕首比着脖颈,迫使城门为开了门……好像是郑阿蛮出事了。 这消息传来,便将帝王一晚上的好心情破坏的干干净净…… 他吸吸鼻子,左右看看,到底无奈的嘀咕了一句:“哎,什么人,什么命!” 做父母的总操不完的心,阿蛮也好,曹氏留下的三个女儿也好,都是附在他身上的冤孽。 莲花巷盖了一半的公主府,因未来驸马爷家被查抄的干干净净,他无处存身,便只能暂且住在这里。 原本皇爷的意思是让他住在外宫,可郑阿蛮拒绝了,就一个人游魂般的入了他唯一能呆的地方。 家里的男性长辈如今都在刑部大牢,要等秋后算账,而被流放的女眷唯一能巴望的就是他。 便日日托人来信哀求,威胁,咒骂,侮辱……那都是他深爱过的亲切长辈啊。 今日探监,郑阿蛮花了身上最后的财产,一条金腰带。 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归家之后,便又看到桌面一尺高的信函,就不必打开,他都知道其中必有一半是血书。 是呀,凭什么全家倒霉,他还能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呢? 几壶闷酒去,他穿着一件单薄青衫,披头散发的就攀爬到了公主府刚盖好的三层赏月楼上。 他披发赤足疯了般的念诵半晚,最后便决定跳下去,却被挂在了空中,正挣扎间大公主杨令瑶来的及时,便在楼下哄他:“阿蛮哥哥你别动好不好?” 郑阿蛮挂在脊兽头上摇晃:“不好!” 他的表情万念俱灰,神形枯槁,那个玉树临风,灿若朝华,风流倜傥的郑阿蛮仿若是旁人一般。 杨令瑶本年纪不大,闻言哇哇大哭起来。 正哭着,李敬圭穿着两样色的鞋子也匆忙跑了进来……第199章 李敬圭赶到的时候,郑阿蛮正挂在空中飘荡,那一刻,他觉着他是死了的。 他忽然不想喊他了,跟着皇爷尸山堆里攀爬出来,都没有阿蛮现在为难,一家男丁,半屋死刑,上下百十口子女眷却在边陲挣扎。 怎么抗,抗不了。 他听到阿蛮在空中喊:“我欲乘风归去,归,何处去呀,哈哈哈……” 直到此刻,李敬圭才察觉,当初老太后那一指却有多狠。 脑袋猛的被人拍了一下,李敬圭愕然回头,却是皇爷气急败坏的骂他:“站着干什么,救人呀!” 院子里越来越热闹,人越来越多,有人往三层攀爬,大公主哭的快晕厥过去。 衣服撕裂的声音越来越大,郑阿蛮呆立看着天空,随着最后一下,他面露解脱,却飞了起来。 如此,谷红蕴提着脚下打晃的郑阿蛮落了地。 杨令瑶从楼上跌跌撞撞下来,自从母后去了,她一直忍耐着,不能哭不能怨,只要露出过度的悲意,便被身边的嬷嬷劝说,公主千万要替两个妹妹着想,万不敢露出一丝埋怨…… 那话说的不清楚,她也明白,是母亲是个罪人了,她若哭便是对君主有怨。 万幸,阿蛮哥哥一直在身边陪伴着,一直与她相依为命。 现在,她可算逮到机会了,可算能哭了。 大公主李令瑶冲下楼,跌跌撞撞走到郑阿蛮面前。 原本皇爷预备蹲下劝两声,却被自己的女儿一把推开,接着便听到孩子嚎啕大哭的喊:“哥哥好自私,你怎么一个人走?怎么敢不带我?反正活着也没意思,不若一起去了吧……” 院内火把通明,众人呆立,李敬圭不想被人看到阿蛮窘态,便命人都退下。 武帝杨藻就呆立着看那对苦命的孩子,是的,他知道他们苦,可人生在世谁不苦,谁不难?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在他耳边小声道:“流放路上何其艰难,怎好端端不断有消息送到阿蛮身边?” 皇爷扭头,却是五皇子杨英。 “你怎么来了?”皇爷淡淡的问。 五皇子心里揪了一下,表情却面露关心道:“自己的妹妹,妹婿,这么大的事儿,儿臣,儿臣也没多想……” 皇爷心里也艰难,不想多说,便拍拍他肩膀道:“你去过问一下吧,安排阿蛮进宫,他心不静,罚他去你小叔叔的佛堂呆一段时日。” 至于何时出来,大概,也只能是秋后处斩了。 杨度送了父皇离开,又安排了浑浑噩噩的郑阿蛮与大公主入宫。 等到天色微微亮,陈大胜还有常连芳才闻讯赶到。 李敬圭盘膝坐在公主府门口,看着深蓝炫彩的斗拱一动不动。 常连芳过去盯着他眼睛半天,他才眼神恢复清明,看着常连芳说:“阿蛮死了才是解脱呢。” 常连芳一个耳光过去,打的他一个踉跄趴在台阶上。 李敬圭趴在地上笑了一会,又抽泣起来。 陈大胜想起那个神采飞扬的郑阿蛮,也觉着,这人如今活在永夜一般,便是怎么挣扎,也出不去了。 没有修好的公主府门缓缓关闭。 他们三都无言的看着那门,一直到最后,五皇子杨度从门缝里出来,瞧见他们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