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路上,九九八十一难已过八十。唐僧却在这最后一夜,被人掏心而死。沙僧说看见师父半夜起身,眼中有金光。悟空在尸体手中发现九环锡杖尖端带血。灵山脚下,悟空第一次对着西天方向跪下嘶吼。原来真正的劫难,是成佛前的最后一念。1。灵山,在望了。并非高耸入云的孤绝,也非金光万道的刺目,它更像一尊低垂的眉目,温润地悬在西天尽头。暮色如烟,从灰紫色的天际无声漫下,将远处山峦的轮廓浸染得柔和而慈悲。山脚下这片空地,寸草不生,泥土泛着一种奇异的暗金色泽,踩上去松软如毯,仿佛大地也在此处屏住了呼吸。沙僧默默放下沉重的担子,金属经箱落地的声响,在过于沉静的暮色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抬眼望向那山影,目光复杂。八戒早已瘫坐在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肚皮一起一伏,他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声音嘶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算…可算熬到头了!老猪这两条腿,真真要断了!他眼巴巴地瞅着那山影,仿佛已看到无数珍馐美馔在云端招手。白龙马低垂着头,轻轻打了个响鼻,喷出几缕白气,鬃毛在微凉的晚风里轻轻拂动,显出长途跋涉后的温顺疲惫。孙悟空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呵斥八戒的惫懒,也没有像初出茅庐时那般兴奋地翻筋斗。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火眼金睛微微眯起,定定地凝视着那道山影。那目光锐利如刀,却又沉淀着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似乎要将那山看穿,看到它慈悲面目之后深藏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秩序。篝火燃起来了,橘黄的光跳跃着,驱散着四周渐渐浓重的寒意,却驱不散每个人心头那沉甸甸的、名为终点的巨石。火光映在唐僧清瘦的脸上,他盘膝坐在火堆旁,双手平放于膝,指节微微泛白。那件象征身份的锦襕袈裟,在跳跃的光影下,流转着一种近乎虚幻的华彩。他的眼睛望着火焰深处,瞳仁里却没有火光的跃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湖水。2。师父,孙悟空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明日上山,面见佛祖……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您……可都预备好了唐僧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视线终于从火焰中拔了出来,缓缓投向孙悟空。那目光落在悟空身上,又仿佛穿透了他,投向一个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良久,他才极轻地、几乎像叹息般应了一声:嗯。那声回应太轻太薄,在噼啪作响的篝火声里几乎微不可闻。八戒咕哝着翻了个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准备睡去。沙僧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下,照亮了他脸上深重的忧虑。唐僧不再言语,目光重新垂落,定定地凝视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皮肤因长途劳顿而显得粗糙,却透着一股奇异的洁净感。他微微蜷起手指,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袈裟上繁复精美的纹路。篝火的光在他脸上跳跃,将他的神情切割得明暗不定。一种深重的疲惫,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洞,还有一丝……仿佛即将溺毙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近乎绝望的渴求,交织在那张向来平和的面容上。快了……他忽然低语,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就快……解脱了。3。夜,沉得如同墨汁凝成的冰。白日里那点灵山带来的、若有若无的暖意早已散尽,寒意从裸露的暗金色土地上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直钻骨髓。篝火挣扎着,只余下几星微弱的暗红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风也停了,万籁俱寂,连一丝虫鸣也无,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般的死寂。沙僧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睡觉向来警醒,一丝异样的气流拂过脸颊,冰冷刺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的气息。他屏住呼吸,在浓稠的黑暗中极力睁大眼睛。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在他铺位旁立起。是师父。唐僧背对着他,面向那沉沉压下的灵山巨影。那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轮廓模糊,却散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冰冷而庞大的引力。师父的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片,仿佛随时会被那无形的引力撕碎、吸走。就在沙僧犹豫是否该出声询问的瞬间,那背影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过了头。沙僧的血液在那一刻骤然冻结。4。黑暗中,他看不清师父脸上具体的表情。然而,就在那模糊的侧影之上,在原本应是眼睛的位置,两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金芒,倏地一闪!那光芒并非火焰的暖黄,也不是金属的冷冽,而是一种……一种仿佛来自最古老、最幽深之处的,凝固的、毫无生气的金。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万古的漠然。那两点金芒只是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师父的头转了回去,重新面向灵山。紧接着,他动了。不是白日里那种沉稳的步履,而是一种近乎飘浮的姿态,脚掌似乎并未完全踏实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向着营地边缘的黑暗深处挪去,每一步都轻得如同鬼魅,转眼就融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沙僧僵在原地,浑身冰冷。那两点诡异的金光,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的心脏,带来一种灭顶的恐惧。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动,四肢却沉重如灌铅,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巨大的惊骇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将他死死钉在了冰冷的铺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吞噬了师父的黑暗,在死寂中无声地翻滚。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禁锢感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沙僧猛地一个激灵,身体终于找回了控制权。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铺位上弹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惊喘:师……师父!5。这声嘶哑的叫喊,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死寂的牢笼。孙悟空第一个翻身跃起,动作快如闪电,火眼金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两道赤金色的光芒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营地,瞬间锁定了唐僧空荡荡的铺位。八戒也一个骨碌坐起,睡眼惺忪,茫然地揉着眼睛:吵啥吵啥天亮了白龙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低低的嘶鸣。data-fanqie-type=pay_tag>师父不见了!沙僧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刚才……我看见师父起身……他……他的眼睛……他语无伦次,指着那片黑暗,眼睛里有金光!往那边去了!他伸出的手指也在剧烈地颤抖。金光孙悟空眉头拧成了死结,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上。他不再追问,低喝一声:护住营地!话音未落,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向着沙僧所指的方向疾射而去,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和搅动的冰冷气流。八戒和沙僧迅速背靠背,八戒抄起钉耙,沙僧握紧降妖宝杖,两人背心相抵,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孙悟空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鬼魅,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火眼金睛全力运转,视野中的世界褪去了色彩,只剩下灰白和能量流动的轨迹。他循着沙僧所指的方向,将感知提升到极致,搜索着任何一丝属于师父的气息、温度,或是那诡异金光的残留。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陌生的妖气残留,甚至没有明显的脚印。只有一种……死寂。冰冷的、带着灵山特有气息的死寂。就在他心头的焦灼和不安即将沸腾时,他的脚尖踢到了一样东西。硬物触地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孙悟空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火眼金睛的光芒猛地收缩,聚焦于脚下。6。是九环锡杖。那根象征师父身份、从不离身的沉重法器,此刻歪斜地躺在冰冷的暗金色土地上。杖身上镌刻的经文在微弱的光线下模糊不清,顶端的九个金环寂然不动,再无往日的清越声响。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毫无征兆地钻入孙悟空的鼻腔。这气味如此新鲜,如此浓稠,带着生命急速流逝后的温热余烬。孙悟空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头顶。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顺着锡杖倒下的方向,目光一点点向前移动。丈许之外,一个人影蜷缩着侧卧在地上,背对着他。熟悉的锦襕袈裟,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依旧透出那抹无法被夜色完全吞噬的、刺目的华丽。是师父!孙悟空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碎的抽气声。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师父!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在空旷的死寂中显得微弱而绝望。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扳过那具身体。指尖触碰到袈裟的刹那,一种冰冷的、毫无生命气息的僵硬感,如同毒蛇般噬咬上来。孙悟空猛地一用力,将师父的身体翻转过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碎裂。7。唐僧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着,颈项弯折成一个极不自然的弧度。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惊愕,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空白。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悲悯与智慧的眼睛,此刻大大地睁着,空洞地倒映着上方那片依旧漆黑、毫无星光的天空。所有的血色都已褪尽,苍白得如同被漂洗过无数次的白纸。然而,最恐怖的不是这毫无生气的面容。是他的胸口。锦襕袈裟的前襟,被一种难以想象的、极其粗暴的力量彻底撕裂开,华美的布料如同破碎的蝴蝶翅膀。袈裟之下,那件柔软的僧衣同样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窟窿。而在那窟窿之下——一个血淋淋的、幽深的空洞!肋骨森白的断茬支棱着,如同狰狞的獠牙。胸腔里本该搏动的心脏,连同周围的血肉,竟被硬生生地掏挖一空!只留下一个不断渗出粘稠暗红液体的、深不见底的血窟窿!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特有的气息,浓烈得几乎形成实质,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孙悟空的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化作一声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空洞,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响。八戒和沙僧循着声响,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八戒手中的钉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肥胖的身躯筛糠般抖了起来。沙僧则像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猛地倒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毫无知觉地滚落。师……师父……八戒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带着哭腔,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死寂。8。只有血腥味在无声地弥漫、发酵。孙悟空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师父那双无力垂落、沾满暗红血污的手上。右手,五指蜷曲,指关节因极度的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而在那紧握的拳头和僵硬的手指缝隙之间——一抹刺眼的、暗沉的血色,粘稠地附着在九环锡杖那冰冷坚硬的金属尖端!杖尖!师父自己的锡杖!孙悟空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天雷劈中。他猛地扑过去,不是去触碰师父的遗体,而是死死抓住了那根倒在一旁的九环锡杖。他粗暴地将杖尖凑到眼前,火眼金睛的光芒炽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没错!杖尖那锋利的金属边缘,清晰地沾染着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块!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柔软的、属于内脏的碎末!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孙悟空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足以撕裂苍穹的悲愤与狂怒!他双眼瞬间变得血红,狂暴的妖气如同失控的火山熔岩,轰然从他瘦小的身躯里喷薄而出!暗金色的土地以他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疯狂蔓延,碎石尘土被无形的力量卷起,形成一股小型的风暴!谁!!他仰天咆哮,声音如同滚雷,震得整个灵山脚下的空间都在嗡嗡作响,是谁干的!给俺老孙滚出来!!!那吼声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笼罩一切的黑暗穹顶彻底撕碎!八戒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后退。9。沙僧死死抱住头,蜷缩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就在孙悟空周身狂暴的妖气即将彻底失控,那根染血的九环锡杖被他攥得咯吱作响,眼看就要被无边的怒火碾碎之时——一道温润、柔和、仿佛能包容一切痛苦与愤怒的清光,无声无息地降临。那光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沛然莫御的净化力量,瞬间抚平了狂躁的气流,驱散了浓烈的血腥,甚至让孙悟空体内沸腾的妖力都为之一滞。清光如水波般荡漾开来,驱散了营地边缘浓重的黑暗,也照亮了那张永远带着悲悯微笑的面容。白衣飘飘,宝相庄严。手持净瓶杨柳,正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然而此刻,菩萨脸上的悲悯,却混合着一种孙悟空从未见过的、极其深重的疲惫与无奈。她的目光,并未落在狂怒的孙悟空身上,也未去看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遗体,而是穿透了时空的阻隔,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那目光悠远而苍凉。10。菩萨!孙悟空猛地转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那道身影,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悲恸而嘶哑变调,您来了!您告诉我!是谁!是哪个万恶的魔头,竟敢在灵山脚下,如此加害我师父!俺老孙要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他的质问如同燃烧的陨石,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砸向那团清光。八戒和沙僧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爬带地扑倒在菩萨脚下,涕泪横流:菩萨!求菩萨做主啊!师父他……他死得好惨啊!菩萨的目光,终于缓缓地、沉重地收了回来,落在了孙悟空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她并未直接回答那雷霆般的质问,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一声悠长的、仿佛承载着三界一切悲苦与无奈的叹息,从她口中轻轻吐出。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孙悟空的心上,让他狂暴的气势都为之一窒。11。菩萨的目光,缓缓移向地上那具胸口空洞的躯体,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她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空灵而缥缈,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真相的、冰冷的重量:悟空……莫要再寻了。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却又沉重得如同万钧巨石,砸在死寂的空气中:金蝉子……终究……是你自己……杀死了自己。轰——!孙悟空脑中仿佛炸开了一万道惊雷!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彻底冻结!那狂暴的妖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消散无踪。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维持着握紧染血锡杖、怒目圆睁的姿态,如同一尊瞬间被剥夺了所有生机的石雕。八戒的哭声戛然而止,嘴巴大张着,傻了一般。沙僧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中只剩下彻底的茫然和难以置信。菩萨的话语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宿命的锋利棱角,刮得人灵魂生疼。金蝉子孙悟空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死死锁在菩萨悲悯的脸上,又猛地低头,看向手中那染血的锡杖尖端,再看向师父胸口那个狰狞的空洞。那空洞的边缘,那断骨的茬口……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无法接受的联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12。自己……杀死了……自己他喃喃重复,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火眼金睛中燃烧的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的茫然。菩萨的目光越过他,再次投向那具失去了心脏的躯壳,眼神如同凝视着一段早已注定的、令人扼腕的残篇。十世轮回,积修功德,历劫无数,只为证得金身正果,脱此凡胎。她的声音空灵而遥远,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悲伤的故事,然则,成佛之路,岂止妖魔鬼怪那至高的清净,无上的寂灭……对一颗曾炽热跳动、曾悲悯苍生的‘人心’而言,何尝不是最终的劫难她的目光转向孙悟空,那眼神穿透了他暴戾的躯壳,直抵灵魂深处。金蝉子……你那师父的真灵本源……它并非麻木顽石。十世苦行,渡尽众生,心头一点真火未熄,那是对人间烟火、对七情六欲……对‘生’本身的执念。菩萨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洞彻的悲凉,那一点执念,在灵山脚下,在终点之前,在即将彻底寂灭、融入那无边佛光的前一刻……它,醒了。她微微阖眼,仿佛不忍再看地上那惨烈的景象。一念生,万魔起。心魔化形,即是他自己最本源、最纯粹、却也是最不容于西天戒律的那一点‘自我’。此魔无形无质,源于内腑,发于念动。它无需外敌,它便是‘我’。13。菩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他看见了那无悲无喜、永恒寂灭的终点,也看见了心中那点不肯彻底熄灭的‘生’之火焰。二者如同水火,无法共存。于是……菩萨的目光最终落回那根染血的九环锡杖上,那冰冷的金属尖端,在清光下反射着不祥的暗红,那一点不肯寂灭的‘心’,那一点名为‘金蝉子’的本我执念……它选择了最彻底、也最绝望的方式……亲手挖出了这颗凡心,这具即将成佛、却也即将彻底泯灭自我的皮囊。它要的,不是成佛。菩萨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叹息,它要的……是‘解脱’。解脱……孙悟空机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手中的九环锡杖沉重得如同整个须弥山。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再次看向师父胸前那个巨大的、空空如也的血洞。那不再仅仅是妖魔造成的伤口。那是一个灵魂在终点前最后的挣扎,是我对佛最惨烈的献祭,也是最决绝的背叛!原来……沙僧看到的金光……不是妖邪……是师父自己眼中……那一点不肯熄灭的真火……原来……那染血的锡杖尖端……并非凶器……是师父自己……用这伴他西行的法器……亲手……噗——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孙悟空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雾在清冷的菩萨圣光中弥漫开来,带着浓烈的绝望和悲怆。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支撑他的最后一丝力量也被彻底抽空。14。咚!一声沉闷的巨响。齐天大圣孙悟空,那曾搅动天庭、踏碎凌霄的桀骜身躯,那面对十万天兵也不曾弯下的铁骨,第一次,对着那近在咫尺、慈悲庄严的西天灵山方向,轰然跪倒!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泛着暗金光泽的土地上,发出骨骼撞击的闷响。他手中的九环锡杖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滚落在地,染血的尖端在尘土中划出一道刺目的暗红。他猛地仰起头,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直欲裂开皮肤!那张毛茸茸的脸上,再不见一丝往日的桀骜与顽劣,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了灵魂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和崩塌。啊——!!!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嘶吼,从他扭曲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破碎的绝望、滔天的愤怒,以及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信仰彻底崩塌后的巨大虚无!那吼声如同受伤濒死的洪荒巨兽最后的哀鸣,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狠狠撞向沉默的灵山,撞向那无悲无喜、永恒寂灭的西天佛光!声浪在空旷的山脚反复激荡、回旋,久久不散。八戒和沙僧早已瘫软在地,失魂落魄,连哭泣都已忘记,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菩萨静静地悬浮在清光之中,看着那跪地嘶吼的身影,看着地上那具失去心脏的躯壳,看着那根滚落尘埃、尖端染血的锡杖。她脸上那恒久的悲悯,此刻显得如此沉重,如此疲惫。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次轻轻阖上了双眼,仿佛不忍再看这尘世最深的绝望。那一声绝望的嘶吼,终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如同断弦般戛然而止。孙悟空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向前猛地一倾,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泛着暗金光泽的土地上。砰。一声闷响。尘土微扬。他蜷伏在那里,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起伏着,如同濒死的兽。额头顶着大地,双手死死地抠进冰冷的泥土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崩裂,渗出血丝,与泥土混在一起。没有眼泪。只有身体无法自控的、剧烈的痉挛,每一次抽搐都像是灵魂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击。那根九环锡杖,静静地躺在他手边不远处的尘土里。顶端的金属尖,那抹暗红的血迹在清冷的菩萨圣光下,凝固成一种永恒的、绝望的印记。杖身冰冷,不再流转佛光,倒映着上方那片依旧灰暗、看不到一丝破晓迹象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