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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1页)

  “哎哎哎,几位军爷慢点,奴家赶这些畜生过来不容易,你们别给掐死了,抓翅膀别掐脖子啊!”  刚走出千户衙门,出门整个千户所像个大畜栏子,到处是猪羊带来的臭味,单单粪便完事了就要好好清理一番。颜清遥倒没什么做作的矫情,干干净净站在一边,跳着让军户好好照顾她带来的牲畜。  几个军户抱着鸡刚走,颜清遥还在后边喊:“几位军爷闲来无事别忘了去鼓腹楼买酒啊!”  “千户所禁军户饮酒!”  陈沐往颜清遥身后一站,一众军户连忙赶着牲畜离去,没走的手上动作也快了许多。  其实千户所并非完全禁酒,在陈沐编出的法令里,只允许每旬轮休时的旗军饮酒,其他人饮酒会有处罚。  他就是想逗逗这个小姑娘。  “啊!”  颜清遥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陈沐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后退两步看清是陈沐这才没好气地行了个礼,脆生生道:“陈军爷怎么神出鬼没的。”  神你个大头鬼!  “这些猪羊鸡鸭,有多少?”陈沐粗略地看了看,还是没数出来数量,有些牲畜已经被军余带走,“你店里伙计多么,再差个人,每天送二十斤熟牛肉过来。”  颜清遥今天换了装束,不过还是假小子装扮,但已经是掌柜不是小厮了,抬手抿着额上细汗,抽出腰间账本用扯开炭笔包巾边记边说道:“每日都送?二十斤熟牛肉,算脚钱每日半分,一月合十二两六钱,不要点酒?”  “小店可是专门卖酒的啊军爷,你整天让奴家买牲畜……”  陈沐撇眼道:“不干?”  “行行行,你是千户肯定你说了算,不卖酒不卖酒。”颜清遥翻着账本给陈沐数着道:“两钱的大鹅十只,都是公的;五分的大鸡百只,各有公母;三分的水鸭百只,各有公母;八两水牛、二两肥猪、二两小羊各十头,皆有公母;还有请的赶牲畜的脚夫脚钱三两,合算一百三十三……对了!”  颜清遥说着指着远处道:“你要的柳木炭还在船上,一千斤八两五钱,脚钱五钱,合一百四十二两几分来着?”  算着算着算迷了,小姑娘挠挠出汗后白里透红的脸颊,仰头道:“送一月牛肉,一百五十两吧。”  陈沐点点头,说实话这小姑娘被牙婆教的真的很厉害,拿着账本算数跟他心算速度差不多,笑道:“让谢先生给你支银子,派兵送去。来都来了,在衙门吃过饭再走吧。”  “你都千户了,肯定有佳肴可食。”  颜清遥兴高采烈地进了千户衙门,却见陈沐往偏厅的方案边一坐,摊手道:“你指望谁做饭呢?我又不会做饭,颜掌柜,让军爷尝尝你的手艺。”  颜清遥小手气呼呼地拍拍扶手,站起身回头走了两步,扭头过来道:“奴家能走么?”  陈沐摇摇头。  “那厨房在哪?”  陈沐大笑:“出门西走五十五步,请!”  ……  物价出自《万历会记录》和《宛署杂记》,不过多为万历时期物价,可能有些不够准确。第十七章乘凉  小颜掌柜的手艺是真不赖!  而且这丫头正经起来认真做事时倒也不像初见时那么疯癫,没一会做了酸汤鸭肉、白切盐水鸭、精熬老鸭汤、西施舌,又上了两叠状元糖。  别说男女七岁坐不同席、食不同盒,这年头但凡严肃点的场合男男同席的也少,俩人面前各有食案,菜都分了两盒,味道极美,让陈沐好奇不已。  西施舌是花蛤,状元糖则是牛轧糖。  这没什么奇特的,但汤却让陈沐喝出高汤的感觉,不禁问道:“这汤是怎么做的?”  “怕军爷等得急,奴家没敢多熬,得空去鼓腹楼,店里的老汤不停火,猪肉牛肉、猪骨牛骨、还有几只鸡子熬出的老汤。”颜清遥笑眯眯地说道:“这个鸭汤不鲜,污了军爷的口。”  没味精。  没味精!  没味精居然这么熬汤?  陈沐的思绪又飘远了,猪肉牛肉猪骨牛骨还要放整鸡去熬的高汤,这绝对是享受,但到底寻常百姓也不是谁都有钱专门跑去酒楼弄个老汤喝,如果他能弄出味精,那岂不是又要大赚一笔?  味精好像和海带有关系,那么问题就来了。  海带是冷水藻,只在山东近海有,广东没海带。  写封信让李焘带回来点海带?  举人公要是这次考过了殿试可就是进士了,干这事不太合适;举人公要是没考过,请他带海带会不会一急眼投海啊?  吃过饭临走,颜清遥好像想起什么,在千户衙门口问道:“陈军爷买牲畜都是公母同要,怎么就大鹅要的都是公的呢?”  “卫所没狗,请几只鹅爷来看门。”  颜清遥对此嗤之以鼻,大鹅看门哪儿有狗好使?  不过她前脚刚走,陈沐的话就应验了,八郎穿着一身烂布条子掐着大鹅脖子走到千户衙门,把鹅交到厨房过来跟陈沐说:“千户,咱把鹅都弄死吧!”  小八郎被鹅追着咬了二里地,付出衣衫褴褛的代价才把大鹅掐死。  有刀都不好使,早跑掉了!  这段日子陈沐是眼看着千户所慢慢变得家大业大,猪羊购置回来,分给专门的军户养着,专门挑了几个百户衙门附近建起畜栏,有的养猪、有的养羊、有的养鸡,靠近江边的养鸭,再加上江里捕鱼的疍民。  不指望天天有肉吃,至少一旬旗军能弄些鱼肉、吃点鸡蛋,补充些营养。  香山千户所大概是除清城千户所外,广州府近畿唯一一个满员千户所了。  一万两千亩粮田种好,山上的地一时半会弄不动,让千户所劳力居然过剩了,军余整天闲着没事做,除了翻整八千亩荒地的人手,剩下的人正好养牲畜分散点精力。  山上两万亩军田陈沐去看过,一时半会弄不动,只是调了几百余丁在山上伐木,清好土地陈沐打算拿部分小田做茶圃药田。  疍民几乎是天生的船匠,只不过他们的手艺仅限渔船,所以准确说来应该是天生的船匠学徒,让他们现在打制战船是痴人说梦,但到底是能认清什么木料适合做船。  山上军田长出的树木,能用来做船的寥寥无几,能做家具的倒有不少。  好在千户所准备大兴土木,即使是废木也能拿来兴建屋舍,先伐了再说。  请颜清遥送来的另一批有用的东西就是柳木炭,拿来补给千户所的火药缺口。  两月之间,千户所的硝黄储备已足以称巨,走私商贾实在猖狂,他们并不运送成本低利润少的柳木炭,但硝黄铜铁甚至丝绸都运送近乎明目张胆。  “自四月起,关卡查获贩运违禁者一百三十七例,硝土三万余斤、雄黄硫磺一万四千余斤、米粮六百七十石、绸缎三百四十匹、铜铁数千斤,余下各类货物数千斤。”  查得陈沐有点慌。  他根本没想到在香山设卡会查出这么多东西,硝黄米粮绸缎,就不说走私,单论国中物价,硝合八百多两、黄合五百多两、米粮千两有余、绸缎千两有余,铜铁和其他货物就不算了,这就已经是三千多两的东西。  这种事陈沐找不到人商量,自己思虑了几日,六月出头,干脆自己又跑了一趟广城,先走门路去软禁王如龙的宅子里拜见了王如龙,随后再去总督张翰的宅邸,干脆都说了。  不过这次他想进总督府,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怎么才来啊!不是兄弟不让你进,陈千户,总督大人不让你进。”  门房一脸的义正言辞,陈沐想迈步上台阶却被推了下来,门房看都不看,俩眼看着远处,嘴快速动着道:“别上来,就在能听清的地听着就行,多少人看着呢。”  “总督上月留下话,你要是端午来,就直接放进去;端午后来,等一个时辰;六月来就不用给他报了。”  “兄弟跟你说句实话,你记在心上就行,可别往别处说。四月开始来总督府跑门路告你状的人快把门槛儿趟烂了,有人不远百里让人从福建派官员亲信来说项,要把你从香山的位子上挪走!”  门房说话的声音很小,陈沐立在下面听的却是心惊。  正如他想的一样,动了别人的蛋糕,从来都不是白动的。  同时这次的事也让他发现自己忽略的一些事,比方说今年端午他没来总督衙门给张翰贺节。  贺节不像后世,发个短信就算完事,他从香山出发,到张翰府上临近日中,正午是见不到张翰的,等到傍晚,若是招上官喜欢留下吃饭,卡着城门宵禁的时间离去。  通常情况下,整个节日一天,仅能拜见一个人。  陈沐端午没来总督衙门,在别人眼中会不会想——他去哪儿了呢?  以此引申到,他是谁的人?  信任危机与舆情危机同时发生,陈沐感到非常不妙。  倘若是文官,即便不为上官所喜,也没有让人穿着官袍晾在府外街上的道理,即使不愿见,也是要在府内等着,但对待武官就没有这些忌讳。  扭头就走是不可能了,现在走了往后想登门只会更难,说实在的不就是当次二皮脸在外面让人晾着看——没他妈什么大不了!  抬手谢过门房,陈沐也不多说,让随从去城外鼓腹楼借来副坐榻、陈璘家里借了卷兵书,顶着日头坐在总督府门外看起书来。  人来人往,不吃不喝。  一直到傍晚,总督衙门里才有蓝衣小吏出来,笑呵呵地问道:“陈千户,总督问你,为何在这读书啊?”  “天热得很。”  陈沐嗓子都冒烟了,被晒得有些中暑,还要强打出笑意畅快,拱拱手道:“总督门下好乘凉。”第十八章告状  总督衙门的官吏刚好是陈沐熟识的人,他出来不是向陈沐传达总督让他进去的消息,反而是让他离开,出城。  出城没多远,又有总督衙门的官吏在城外久侯,带着他绕了半座外城,开已经宵禁的城门入城走总督衙门偏门入府。  “老夫没想让你进衙门,你要是不来,在香山什么都好做。可你来,香山的事今后就不好做了,你知道?”  凭空去想,考验的不是人的智力而是想象力,但如果有了提示再去猜测,考验的就是智力了。  总督张翰的态度说不出上冷淡也算不上热情,让人备下些饭菜,并未问及香山发生的事,而是好像闲聊。  让陈沐有心想要上报香山截下的货物,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夫做过御史,说起来也曾是言路上的人,知道舆情,也知道舆情皆有真假。真假有时很重要,凡认真理事,就没有不受到诋毁的。”  张翰年岁很大了,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像最初陈沐在这个衙门见到他时那样,看上去性情有些软弱。  “但有时真假也不重要,做官,做的不是对错,世上没人是对的,有人觉得你对,就一定有人觉得你错。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你做是错的,哪怕你做的是好事,它也成了坏事。”  张翰不是吴桂芳那种不苟言笑的老大人,他很爱笑,只是笑得刻意不够真诚。这大约是出身言路的老毛病,就算是真笑,也让人觉得他有下文。  陈沐点点头,这话他能理解,毛选第一卷各阶级分析里说了,要分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但凡大到政策小到对策,觉得好的阶级大多能从中得到利益、觉得坏的阶级大多既得利益从中受到损害。  那些人未必都是坏人,但他们的选择为他们站了队。  “卑职知晓,欲慑服番夷,一在断粮、二在兵威,禁绝粮草走私以饥其腹、禁绝硝黄走私以虚其兵。”陈沐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句话里词用的对不对,反正总督能理解就行,拱手道:“关着的人,卑职回去就放,不让督抚为难,但粮还是要扣、硝还是要查。”  “你扣的对,不必忙着表忠心。”张翰这次没笑,相反很严肃,道:“老夫过去任职兵部,督管漕运事宜,略有心得。但要说治政,比不上熊巡抚,更不会带兵,打仗震慑,老夫帮不上忙,也不会给你们这些做下属的添堵。”  “人,你不能放。”  张翰抬手虚点,老态龙钟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在一介书生身上极其难得。  明朝的言路,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多为党争的铳,指谁打谁。  但天底下那么多言官,能出头的一定是有胆识的狠人,对他人狠、自己更是不怕死。  “不放老夫可以推到你身上,放了老夫无人可推,你在香山就做不成事,到时才是真保不住你。今天你来了,老夫不会管香山的事,今天你不来,老夫一样也不会管香山的事,但是要快,不能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  番夷诱骗妇女,该揍的夷贼揍了,借此驻军濠镜澳,这能落下什么口实?  “缴卡商货,全数送到广州府;月港城里的宅子,卖掉不要留;私自任免没有功勋的总旗撤了,向都司奏请调水师封锁濠镜外海的折子,不要提陈朝爵的名字;让王如龙自己在宅子里待着,对你好、对他也好。”  总督什么都知道。  陈沐甚至觉得张翰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他缴了多少货,张翰知道正常;请陈璘部下水军把总移防虎跳门,张翰知道也正常;去看望过王如龙,张翰知道还正常。  他任命李旦做总旗,这种事张翰都知道?  他在老家月港买了些田宅,这种事张翰也能知道?  “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挡了别人的路,盯着你的人又怎么会少?”张翰看着陈沐笑了,轻轻摇头,香山千户在他这个言路上走了那么多年的老油子看来,稚嫩地像个童子。  但童子才能让他满意,倘若是溜须拍马心思缜密的下属,他反而不会有亲待之意。  做下属的笨不怕,傻与蠢还有小聪明,才最不得欢喜。  张翰唯一不喜欢陈沐的地方,就是他独。  不知道请示,不懂走程序。  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不是他还年轻,香山所很可能会换个千户。  “你在香山做的事,老夫知道一些,旗军练成,你放手去做,需要州府支给,你就开口。”  硝黄铜铁既然张翰已经开口要他交给州府,陈沐也没别的办法,只得拱手道:“卫所火药不足,还请督抚拨些硝黄,除此之外再请督抚应允,香山所虽有战船却无海港,难以修补,更难震慑番夷。”  陈沐现在是明白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大将会做出养寇自重的事了,哪怕是真的想做事,没有敌人,对朝廷来说整备兵力就没有意义。  濠镜澳的番夷倒是立了好靶子。  “卑职想在香山建一座水寨,以待将来修补战船。”  张翰认为这理所应当,挥手道:“理应如此,你回去做吧,不过州府没有一应木料,你有军余,也不好再发徭役,老夫给你调几名木匠、船匠,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陈沐大喜过望,抱拳行礼应下。  “老夫出任御史时,都台长官是浚川先生,上任时去拜见,他没说大道理,只是讲他遇见的一件事。”  浚川先生是王廷相,官至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嘉靖时期的人。  “说有天他乘轿进城遇雨,抬轿的轿夫穿了新鞋,从灰厂到长安街,这个轿夫择地而行,是担心新鞋脏了。进城后泥泞渐多,轿夫一不小心踩进泥水中,把一只鞋弄脏了。为了不让另一只鞋也脏,轿夫还是择地而行,后来不小心又把这只鞋也弄脏了,便‘不复往昔’。”  “这居身之道,也是如此。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张翰露出怀缅神色,片刻后叹道:“先生仙逝二十余年,这句话老夫却终生不敢忘记,今日将这话告诉你,你当记在心头,不要忘记。”第十九章图纸  陈沐感觉自己像进贡一样。  张翰没多久感到疲乏,就挥手让他下去,不过天色已晚,让他在总督衙门里留宿一晚。  第二日天还没亮,由衙门里的官吏带着腰牌叫开城门,这才回香山千户所。  一段时间里,陈沐是不用指望能再见到总督张翰了。广东并无总督,不论是张翰还说吴桂芳,亦或过去的谭纶,他们的官职都是两广总督,督管着广东广西的军政事务,真正的总督衙门也从前年开始设在肇庆,以便督管两广。  只是去年先讨李亚元,今年又有曾一本犯境,吴桂芳和张翰这才在广州府理事。  如今广西兵事待毕,张翰要前往肇庆,处理首尾。  总督是走了,但陈沐看着堆成小山的卫所仓库东西越来越少,旗军用小车推着一架架往广城走,心里滋味别提多不舒服了!  到嘴煮熟的鸭子,他妈的飞走了!  几万斤硝黄、几千斤铜铁,还有堆叠成山的绸缎与器物,去了趟总督衙门,全泡汤了。  换来总督衙门一纸书文,香山千户所设船厂以修缮战船,陈沐也不知道自己是赚了还是赔了。  船厂修出来,陈千户可没打算单单修船,还要造船!  数日之后十几个如丧考妣的老头拖家带口地前来,才稍有慰藉陈千户的内心。  精通铸造的木匠、懂做硬帆的帆匠、修船造船的船匠、船工,当然也少不了精通铸造的铁匠。  “千户,老儿给他们登记在册,十七个匠人、三十三个学徒,还有他们四十六个家眷,共八十六人的军籍已经记好,今后就是千户所的军匠。”  “千户打算让他们住在哪里?”  关元固行礼说着,关家老大在一旁拿着匠笔记着,这段谢鸣的学堂开蒙,关家老大和老二也都跟着学了些。他们做工的时间长,主要就在谢鸣教授数术时跟着上课,匠人有点算数的底子,学起来也容易。  老大尊耳跟在关老头身边,老二尊班如今已经独当一面在铁坊里带匠人了。  “先住千户所吧,过些时日再挑地方,管理匠人的事,就有劳关匠了,另外还有一事要关匠上心。”  陈沐说着引关元固和关尊班进千户宅内,让随从去屋里取出书案上的图纸,坐到后院这才解释道:“黄粱都土贼未定,先不给匠人专筑屋舍,等平定贼人,再寻合适的船厂位置,到时匠人住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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