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给卫衙门口搬来副大椅,披甲抱盔的邓子龙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脸上连汗都没有,怜悯地看着被苗兵拦住的杨应龙。 “别拦着嘛,让他过来——诶,去衙门里倒杯茶。”邓千户慢条斯理地说着,吩咐旗军去干些零活,转过头抬起一只拳头,“邓某让他一只手。” 不用说了,那椅子肯定也是邓子龙让人搬来的,南洋卫的二把手今儿个是碰上好玩物了。 杨应龙可不好玩。 陈沐迈开步伐上前,夹道看热闹的旗军余丁见到指挥使连忙拜倒行礼,一众苗兵如临大敌。 不是因为人,虽然罩纹虎绯袍着山文将甲腰悬钢刀、手抱雕六甲神兜鍪的陈沐走来令人很有压力,但真正让苗兵如临大敌的是因为陈老师的教具——两尊南洋造五斤铁芯铜壳炮,炮口和人胳膊一样的粗的大家伙挂着炮车被几个家兵吃力推着前进,挂在炮口下的小水桶吱呀吱呀乱响。 连杨应龙都不闹了。 眼看陈沐越走越近,当那些护在面前的苗兵不存在般直逼近前,苗兵也不敢硬拦,竟让他走到杨应龙面前半步,几乎高举苗刀的手落下就能劈在陈沐脑袋上。 陈沐比杨应龙高些,小土司微仰着脸,眼神在陈沐与其后两尊黑洞洞的炮口间摇摆,高举的苗刀缓缓收下,“我,你,我跟邓千户玩呢……你推炮出来做什么啊!” 陈沐也是因为杨应龙这句话才意识到他身后跟着两门五斤火炮,下意识想回头招呼火炮推进炮库,但被他硬生生止住,干脆不去理杨应龙。 睥睨的目光扫过持兵护卫主家的苗兵,开口道:“真是健儿,卸了兵器,入衙我请你们饮酒!” 气势不能丢! 眼前这红口白牙的英武少年几年后将继承杨氏七百年播州,接着西南土皇帝的位子被他坐着带入深沟万劫不复,破坏力极强。 不能以等闲论之。 “你,来打架还是来饮酒?” 陈沐有点盛气凌人,还有点气势逼人,硬把杨应龙噎住,说出刚刚那句结结巴巴的话,其在气势上就矮了一头,不过杨应龙也不怵陈沐,很干脆地把苗刀入鞘,“能饮酒谁打架啊,还不是你回来的晚!” “走,指挥使请饮酒,我们喝酒去!把我酒器抬进去!” 苗兵一应俱起,长矛大盾巨弩在卫衙外墙摆了一排,各个带着随身腰刀鱼贯入卫衙,陈沐立在门口摆摆手,“火炮入库,叫人多搬些酒来,这帮人看起来都挺能喝。” 说着就见苗兵从他们的马车上抬下几个小匣子进了卫衙。 陈沐对邓子龙笑笑,问他有事没事,邓子龙哈哈大笑,拍拍衣甲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儿,能伤了我?” “走,饮酒饮酒,看看他们过来干嘛。” 没多大会,旗军搬来酒坛,陈沐坐在上首一看,好家伙——杨应龙面前小食案上摆着雕龙凤的金杯银盘,是朝廷赏赐器物还是僭越的自造陈沐也不知道,可是让他开了眼界。 “陈将军的宅子,这桌案还勉强过眼,别的,寒酸了!” 杨应龙左看右看,指指点点地说了一遍陈沐衙内的陈设,也就上一任贪了几万两银子的香山千户留下桌案得了个勉强过眼的评价,剩下的对这还没继位的小土司来说不值一哂,随意对陈沐道:“我这次出来是奉父亲的命,去福建找狼山刘总兵,他有个儿子,我有个妹妹,想成一桩姻缘。” “不过他那个儿子没福气,岁数太小。正好听说陈将军在广东击死海寇立下大功,就来看看。”杨应龙端着金杯饮下一口,眉间一皱放下,吧唧唇舌道:“这酒没味道,我听说将军再求购良材造船?播州今年给朝廷供二十根杉木殿柱良材,拿一根到南洋卫,忘了有多长,好像二十丈吧,至多明年就到。” 杨应龙既不想吃酒也不想吃菜,边说边虚头扒脑地四下张望,好像想多了解陈沐一点一样,“看陈将军一表人才,家里也不见个女眷,可曾婚配?” “要是没有,我还有个姐姐,年华双十……”第五章生长 毁三观。 陈沐本来就想不明白杨应龙到自己这儿是干嘛的,等他说是去福建找狼山总兵刘显联姻,陈沐这才了然,小瘟神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就是单纯顺路,喝两杯住几天的事儿,让他心里一轻。 紧跟着杨应龙说给南洋卫送根二十丈杉木,让陈沐有点懵逼。 二十丈是多长?六十六米,这是做巨舰龙骨的好材料,而且还是一体龙骨。 现在香山船厂造出的炮舰龙骨可没有一体的,都是船首、船身、船尾三节龙骨榫卯拼接。要是拿二十丈大紫衫良材做船骨,那船的造价可就上去了。 一副王爷用上好的紫衫棺材要四五十两,更别说二十丈良材该有多贵重。 等到杨应龙说他还有个二十岁待嫁闺中的姐姐,陈沐就更懵逼了。 我拿你当客人请你喝酒,你特么居然想当我小舅子! 虽然说看杨应龙的模样,他姐姐肯定很漂亮……这不重要! 关窍在于播州杨氏的女婿,是那么好当的吗?尤其是有个小舅子叫杨应龙的情况下。 “嗨,将军不用不好意思,一根木头罢了,江南亭台楼阁用的多是我播州杨氏的良材,茶叶大米这些也做,每年从赤水进江,往来武昌、南京的船有几百艘,咱图什么?”杨应龙颇为豪气地一拍手,“木头放着也要烂嘛,茶叶大米自己都会长出来的,起集人夫每年砍花杉板一万余副,一半买嘱来往官员,一半发往苏州等处变卖。” 人啊,就怕个比。 你说陈爷这么浴血奋战好几年,逢战必登先陷陈,卫城都掀翻一座,挣得如今南洋卫偌大家底,还来不及沾沾自喜蹦出这小瘟神见面就送出二十丈良材,酒器非金银不用,开口就是几百条船在长江上往来送运。 这还不算完,人家做买卖的是卖一半送一半。 陈沐端起青花酒杯饮尽,深深地呼吸,他对这个时代了解的还是太少了——他一直以为杨应龙家里专事造反呢。 “我姐肯定配得上将军,虽然这指挥使宅看着有些破落,是可能委屈点,不过将军不用担心,你们要成亲我杨氏嫁妆绝不会少,守着广州都会,从播州到广州也水路便利,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全貌一新,我辈男儿不长于身外之物,建功立业为先!” 兴许是说到兴头上,杨应龙又端起嫌弃的酒杯,向对面坐着的邓子龙遥遥祝酒,道:“邓千户武艺高超,旗军也练得俊,将来逢着大事,是可以做都督的英雄!” 邓子龙哈哈大笑,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道:“揍你一顿也不恨我?” “恨,再过两年你肯定打不过我!” 陈沐觉得杨应龙很有眼力,邓子龙在另一个没有自己的历史时空可不是就做了左军都督上柱国。 实际上杨应龙和邓子龙一同饮酒,还带出点惺惺相惜的气氛让陈沐很有时空错乱的感觉,二三十年后现在的中年英武将官已成为老将,壮志未酬死于露梁,他的长官陈璘自朝鲜班师回朝,接着投入平定杨应龙的战事中,围攻杨应龙悉心建造的海龙屯。 有时间他应该介绍陈璘给杨应龙认识认识。 “应龙,联姻的事容我考虑,这是大事,不容仓促决定。” “无妨,我也是顺口一提,反正都出来了,不过陈将军倘若有意,半年之内决定吧。”杨应龙嘿嘿笑着,摆手道:“杨氏儿女众多,也不会等着谁,没准明年就许给播州几个大姓了。” “酒不好喝,不喝了,让他们喝。”杨应龙一推酒杯,自有亲随苗兵把金杯银盘收起,道:“刚才我看见陈将军的火炮,和别处火炮似有不同,还有将军击败倭寇的战船,能不能带我看看?” 现在杨应龙在陈沐眼里除了小瘟神还有一层大财主的身份,他的这个请求让陈沐嗅到银子的气味,挥手道:“南洋卫军器皆为南洋军器局所造,做工精良,我们到外面去看。” “拉二斤五斤炮,带鸟铳出来!” 陈沐注意到,杨应龙的这些苗兵亲随没有一杆鸟铳,他们的远程兵器是长标与双人合开的药弩,弩箭喂毒力能破甲。 卫衙外校场,工匠牵马挂载两门口径不同的火炮,扛几杆军器局精造长鸟铳出来。鸟铳依然是火绳打火构造,也依然是五尺长度,也同样是三钱弹丸。 套用时髦的话来讲,这就是南洋卫鸟铳的外贸版本,不论结构还是性能,都没有丝毫新设计,唯独料足精锻,不会炸膛。而单单这一点,就连广州府军器局的新式转轮鸟铳都比不上。 “陈将军,你的工匠穿成这样,能好好干活么?”杨应龙撇着嘴,似乎十分看不惯军器局衣服整齐干净的工匠,也没有丝毫避嫌,当着匠人面对陈沐道:“其实可以让他们穿草鞋,播州的工匠就这样,做一样的事,四川贵州的工匠都比不上播州匠人勤劳。” 陈沐皱起眉头,想不通,“穿草鞋对工匠用心做事还有特别的效果么?” 杨应龙认真地点头,道:“在播州,哪个工人一天不穿坏三双草鞋,就是干活不够勤劳,不勤劳的匠人养他做什么,就杀掉丢到沟里去。” “不想死,就会认真干活。”杨应龙轻轻笑着,扬着脸对陈沐道:“将军可以试试,你的工匠做东西会又好又快。” 陈沐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草菅人命,他见了太多甚至不愿去争辩,问道:“你把人都杀掉,谁来为你干活?” “播州有民数十万,人和树、米、茶是一样的,都会自己长出来,杀不完,再说也没人整天凑着脑袋挨刀,知道害怕,就会认真干活,把草鞋穿破。” 杨应龙依然在陈述事实,没有丝毫夸张,道:“治民如治军,将军需要旗军打仗,打仗时他们跑了,你就会把他们杀掉,因为将军需要他们作战,只要杀些逃军,立威后剩下的人就不会忤逆逃跑,难道不正是这样的道理么?” 小瘟神简单粗暴的管理理论把陈沐噎住,他确实杀过逃兵,不止一次。 “我的匠人可能要快乐一点,你把播州的匠人送到南洋卫,他们不会想回去;我把南洋卫匠人送到播州,他们一定会逃回来。”陈沐回头看见军器局的匠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无比感激,他对杨应龙抱了抱拳,“陈某轻而易举又得到匠人的忠诚,多谢。” 一声令下,五斤炮响。第六章工期 杨应龙想买百杆鸟铳回去玩玩,陈沐借口南洋卫近来忙不过来没卖。 只送了他一把做工精良上有雕画漆文的手铳,南洋造馈赠佳品。 对杨应龙,陈沐倒谈不上多厌恶,就像杨应龙自己说的,他的出发点其实就和皇帝一样,整个播州都是他们父子的,其奉行宗族一贯高压政策在这个时代简单高效,称不上是错。 但其残忍暴虐,对这一切司空见惯并引以为豪,也不会让陈沐喜欢。 他更喜欢香山军器局的气氛,匠人们干活轻松快乐,靠着更好的技术得到恐怖高压也达不到的效率……这是很好的,但他也同样明白这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匠人地位依然低下,在别的地方依然命如草芥。 杨应龙在南洋卫住了几日,踏上回还播州宣慰司的路,也留给陈沐继续向前的动力。 如果这条路只是掌握权力,权力又陈沐去掌握,一定比杨应龙去掌握对别人而言更好。 播州宣慰司掌握几十万人身家性命,南洋卫则将拥有两万余人的前途,嗯,只是即将拥有。 实际上南洋卫只是叫着好听,旗军余丁全员五千二百有奇,实际上依然只是一个千户所的人数,因为他们还没有募兵。 “说说看,勾军你们都有什么想法?” 召集五部千户所正副千户于卫衙前厅,过去看过去很宽敞的香山千户前厅显得拥挤,只有正千户能坐着,就算副千户都只能侍立一旁,一来是前厅再没地儿放椅子,而来则是陈沐这儿也没椅子了。 就六把,还都是以前被绞死的老千户留下的家底儿。 陈指挥使的地盘儿细节处处是土鳖乍富的寒酸,也不怪七百年播州土皇帝出身的小瘟神杨应龙嫌他穷。 香山千户邓子龙现在领着陈沐的香山的家底,五个所只有他的旗军足额,事不关己坐在那也不发话。黄德祥是五部千户里仅有的外系,虽然他手上旗军不多,但也不打算做出头鸟,老老实实坐着装鹌鹑。 “都不说话?都不是我说,将军,属下的屯门急呀,是必须要勾军了!” 原香山副千户孙敖,现在的屯门千户抱拳道:“新设屯门千户所,总共一百多人,跑腿的都是小旗,正经旗军一个没有,没人连千户所都修不出来,卑职过来就是向将军请拨粮草的。” 孙敖是有备而来,说着找身后副千户取来书信报道:“屯门请调一百八十两银备用,另拨够五千人所食一月之粮,供卑职招募旗军。” “你招兵不拿银子?” 陈沐啧啧称奇,不是因为孙敖要的多,而是孙敖要的少,银不到两千、粮不过两千多石,这远不到陈沐对他们招兵所需的心理预期。 “别胡闹。”就算给自己省钱,给这次议事定基调也不至于如此,陈沐对孙敖有些不满,道:“该要多少就多少,陈某不吝钱粮,你们必须把千户所兵员足额、操练好才行,兵都没有,以后到用武之地拿什么建功立业!” 别提孙敖多委屈了,心知是陈沐误会,连忙分辨道:“将军明鉴,卑职是对屯门所勾军已有腹稿,才敢要这么少。屯门属新安县,多次历经倭寇之扰,最严重的就是先前曾三老之乱,吏民皆对海寇有血海深仇,何况村庄聚落被烧,无家可归之人数不胜数,再者将军亲率香山旗军击溃贼寇舰队,但凡屯门所募兵,吏民必携粮云集。” “既有将军虎威,又有军门看重,屯门所五万亩军田划分清晰,不乏上田中田,现在赶种已来不及,但新安县亦能支援一点粮食,采果捕鱼、种菜养鸭,渡过今年,到来年即可耕作军田,缓缓勾军六月之后勾满员额,种好军田再图练军,则明年冬月,旗军初成。” 有一套,孙敖这套因地制宜缓招旗军的法子,陈沐看来可行性很高。 五千人吃一个月的粮,让一千人吃,则能吃五个月,再说还有其他副食,缓缓减少对卫衙的依赖,几个月就能自给自足。 “很好,是陈某误会了。”陈沐想了想,点头道:“屯门所可以行缓募旗军的法子,陈某准了,有需要就派人来卫衙报告,明年冬月,旗军初成,记住你说的。” 孙敖抱拳应下,随后陈沐才点起邵廷达,问道:“邵千户的顺德,如何?” “钱粮旗官卫衙都给顺德拨足,顺德没问题,已有旗军四百余,还有人放出去疍江上招军,等他们回来就能把旗军招满,军田不多不少能用的有三万多亩,军余也一直在种,像香山一样,织造局也建起来,唯独就是以后肯定要沙汰几十个老旗军,拿他们逐出去立法立威,正好。” 顺德拿了最多的钱粮,陈沐确实没什么担心的,招募疍民对他们这些出身清远的白元洁属下也不出奇,点点头也算过去,陈沐这才问起黄德祥,道:“黄千户,新会所把旗军募满,遗留问题应该很多,说说吧。” 摊上个以国事为家事的指挥使,让黄德祥倍感压力——整个南洋卫朝气蓬勃,从指挥使到千户奋发精进,尤其陈沐这种一切指向建功立业的心让他这正统卫官有些接受不来。 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五就已经做到三品指挥使昭勇将军,还想怎么着?这官位换个成熟老迈的指挥使,打战都能加总兵官了,哪怕这么年轻,也能弄个副总兵,还想升到哪儿去? 招这么多费粮食的旗军有什么用?又不是陈指挥使的私兵,种田有三四百旗军,他们的余丁还耕不好地吗?黄德祥想了想,拱手道:“将军,勾军可以,但勾满,没必要吧?” 陈沐点点头,黄德祥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的他能理解,微微摆手示意黄德祥先等等,对向最后一个千户石岐,“石千户多有计谋,新宁所应当是没问题的吧?” 石岐在他身边属于足智多谋的那种手下,还是落第书生,因此倍受倚重,陈沐最不担心的就是他,哪儿知道陈沐一问,石岐的脸便苦极了。 “将军,勾军、钱粮、耕种乃至织丝都不是问题,卫衙能拨一些就能过去。” 石岐摊开两手在桌面磕磕,道:“掀开的广海卫城,咱修不修,修的话,石料、用工、钱粮、工期,全是问题啊!”第七章麻烦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陈沐过广海,广海卫城留个大豁口。 石岐不提他都忘了。 陈指挥使懊恼地拍着脑门儿,无可奈何地看向石岐,“早知道不炸城了,炸坏了还得修,你回去算个章程,看修城都需要什么,回头我派人报给军门,看广东能给支援多少,修成以后就作为新宁所的屯兵驻地,以后叫广海城。” “不光是广海卫,咱们南洋卫也要建卫城啊!” 陈沐摇着脑袋,发愁的很,修广海城是小事,兴建新城可就是大事了,但他这新设南洋卫又连座卫城都没有,迟早是要修城的,可怎么修呢? “咱南洋造铳造炮是没得说,全天下都不会有谁造的比咱们精良了,可筑城?”陈沐苦恼地拍拍脸面,“要不让周县,不,周知府帮忙参谋一下,他督造过澄海,应该是有些……” 陈沐话还没说完,就见身旁侍立的八爷面无表情低头轻声道:“澄海被烧了,县城攻破了。” “邓千户,你会筑城么?”陈沐瞥了魏八郎一眼,这死小孩个头长高了心气儿也高,连人家知府大人都看不上了,“这事陈某真是没能耐,除非有几个懂行的,我才能搀和点东西进去。” 说筑城,谁不知道棱堡的好处,可问题出在陈沐手头上连一个懂筑城的人才都没有,修个屁堡,他从未主持过修造城池,至多搭过军寨,可陆战临时军寨,和他眼前想造的海防重镇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陈沐亲手掀翻了一座历史古迹,现在他想造另一座历史古迹,在一两百年里依然有用的海防重镇。 广州就是海来敌人进攻的大门口,在这个地理位置建起一座坚城自然很有意义。 有点子没用,空手搓不出一座城池。 陈沐忧心忡忡,邓子龙却好似没看见般问道:“将军为何忧虑啊?” 明知故问! 哪知邓子龙接着笑道:“宋朝川蜀山城防线,青居、大获、钓鱼、云顶等十余城,将军不知是哪里人建的?” “你都说是川蜀防线,当然是川人建的,钓鱼城,打死蒙哥大汗那座城池吧。”陈沐不知道邓子龙这会说这有什么用意,“你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难道是邓氏先祖所修?” 可邓子龙怎么看都不像个筑城高手,反倒像拆城专家。 “哪儿是邓某先祖,不过确实是山人有妙计,将军前几天刚见过,杨应龙。”邓子龙抿着嘴笑了,道:“播州人一向长于筑城修寨,将军何不找他讨要些石匠,借几个专事筑城的土工,在香山筑一座山城呢?” 播州石匠? “钓鱼城是播州人建的?” “播州二冉,他们就是播州人,虽然不曾为杨氏效力,但用的工匠都是播州匠人,朝代变了,我祖宗驱逐北虏还复中国,代代相传的手艺不会变,将军要筑城找播州人,不会有错!” 找杨应龙那小瘟神? “我写封信,给播州宣慰司,请他们调些工匠。播州调就调,不调再想办法,大不了撒银子,不至于请不到人来筑城。” 邓子龙听陈沐这正事正办的话面露异色,他知道杨氏有意跟陈沐联姻的事,但旁人并不知道,如今几部千户都在,邓子龙也没多说,抱拳应下便继续正坐。 “那么,就只剩最后一个所的问题了。”陈沐在笔记本上记下给播州宣慰司写信的事,抬头道:“新会千户所,黄千户。” 黄德祥的思维不难理解,陈沐就是正经卫军出身,明白这些千户里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是他们不知道更多旗军能在战时立功,也不是不知道旗军多力量强,主要其实就俩问题。 旗军三四百,军余齐上阵累些苦些就能照看千户所农田,再多在承平时就是浪费粮食。再一个则是逃军,一个人干三个人的农活,毫无荣辱感反而满是屈辱,被人随意役使会带来巨大的屈辱感,使旗军逃离卫所。 而一旦逃离,没人愿意拿自己的银两募兵填进卫所,所库只是旗官们上下其手就被掏个干净,承平的卫所旗官日子也不好过,兵越少、粮越少、战力越低下、越立不成功勋、越贫苦、越要逃军。 发展到这个地步,一个普通千户实际上已经无法扭转卫所颓败模样,除非是白元洁那种根基深厚几代大权在握的卫官,可这样的卫官又一般没有远大志向。 这就是卫所的死胡同。 说白了都是一句话,匮乏的人力无法形成有效的变现渠道。 不是谁都有濠镜,也不是谁都有白元洁的志向。 “黄千户不知道香山的收入来源吧,香山的收入与战力来源都是余丁。”陈沐轻叩桌案,道:“旗军能食肉体魄强健,是因军余畜牧;旗军统一服色兵装,是妇人在香山纺织;旗军兵甲精良,是匠户在军器局日夜劳作;而香山的收入,则是战功赏赐、军屯种植,而香山卫库充足则是易卖绸缎的功劳。” “一个蓬勃发展的千户所,能形成劳作、变卖、反哺,环环相扣。”陈沐没说产业链这个新词,只是在桌案上画出圈来,对黄德祥问道:“广州城下陈某见过黄千户悍不畏死的气概,现在不过是募些旗军,难道比与倭寇作战还可怕吗?” “卑职并无反对将军的意思。” 黄德祥这话说的诚心实意,每个人认知层次不一样,有时善意的话也要担心被人误解,道:“卑职也不怕,只是新会募旗军不似诸多千户般容易,需要银两,卑职想至湖广募土兵充军,请将军准许。” 银子,现在陈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准,准你募五百土兵,再同新会县令勾乡人二百户充满新会所,拨你银六百两,可够?” 黄德祥没话说,当即抱拳道:“卑职即日派人启程,四月之内,必募得五百旗军回还!” “散!诸位今日在卫衙住下歇息,饮些酒水,明日再启程也不迟。” 陈沐心满意足地下令,命众人下去休息,自己又看了看笔记本上可有疏漏,抬起头却见邓子龙还坐在不远处,问道:“武桥兄是有事?” 邓子龙点点头,接着起身对陈沐疑惑道:“将军不打算与杨氏联姻,莫非念着鼓腹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