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低矮龙床上摆着小方桌,盘着腿儿的万历端着茶壶向桌上三只茶杯依次倒满,眯着眼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朕觉得老师是有意不让朕知道这些,只说是官员风气坏了。” 乾清宫的龙床茶话会与会者除了万历还有潞王和宦官王安。 小潞王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茶杯,两只小腿岔成八字;王安则端着拂尘正襟危坐,其实这俩人都既不能听懂皇帝在说的是什么事,也不能明白皇帝心中所想,因此只能缓缓点头回应皇帝。 这一点上稍长几岁的王安要比潞王强,他还是能搭上话的:“爷爷何出此言?” “风闻奏事,太祖爷爷定的,可在洪武年出过这样的问题?没有。为何到朕的爷爷父亲,风气就坏了?” 万历是很会找问题的,他自问自答:“老师只说风气坏了,所有官吏都有问题,但这并非言官从奏事变成今日党同伐异的理由,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他以为朕不知道,朕都知道。” 说着,这坐拥四海八荒的皇帝悄咪咪道:“因为有人看见了,看见徐阁老用言官斗倒了严阁老,老师又和高阁老斗一起用言官斗倒了徐阁老,老师又用言官斗倒了高阁老。” “朕给吏部算过账,对,就和帮户部算账一样,每一次斗争开始都有好几批言官因言获罪;待尘埃落定,一部分言官又会因各式各样的人举荐、内阁一同意,重新进入朝廷,官职都比过去高。” 万历对潞王挑挑眉毛,把茶杯推过去,道:“都以为朕不知道,这风气就是他们斗来斗去弄坏的,当然不光是言官有问题,给他们说话、办事的不单单言官,事后得到奖励的也不单单言官。” “只要有第一个得到奖赏,此后便前仆后继;原本是宁可做言官也愿意留在京师做京官,现在根本没人愿意外放,外放都是苦差事,在京师只要赶上一次内阁斗争,站对位置几年就能升到五品。” 说罢,万历的表情骄傲极了,小头儿一扬,道:“他们都不知道,朕有朕的眼线,什么都知道!” 别看他说的骄傲,其实他哪儿有什么眼线,实际上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朕也该有自己的眼线了。 其实在朱元璋的规划里,言官天然就是皇帝的眼线,这些人位卑权重、年轻气盛,无官场摸爬滚打久了落下的那些弊病,又足够正义,虽脱于文官自成一派,但终有一日还是要回到文官队伍当中。 他们天生就该是皇帝的人。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任何官员都会知道自己侍奉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朱元璋给言官前所未有的权力,可在洪武年间,恰恰是言官最不敢风闻奏事的时代……倘若非证据确凿,哪个敢在朝堂上乱说什么,弄不好就被剥皮实草挂到衙门口去了。 朱棣时代也差不多,一来有太祖余威,二来这四叔把侄儿都办了,又岂能是个好忽悠的。 良好的官员风气一直维持至正德,人们已经不太畏惧严刑峻法,但也管不住武宗;真正的分水岭就是嘉靖。 道君皇帝内敛的性情与故弄玄虚的玩弄权术令皇室失去了言官这些天然耳目。 “如今再想把人心收回来,可就难喽!朕必须先建立威信,就从让诸省学政修小学开始。王安,你去军事室把朕的小本儿拿过来……算了,别拿了,朕记得是二百七十多。” “让户部一边修小学一边修路,修出来的官办小学要与社学不同,学朕的教材,过两年再开科举新科……这也太久了,老师近来身体不太好,朕得赶在老师致仕前把吏部的权力拿到手里才行。” 在万历看来,张居正致仕是个极好的时间点,致仕前他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找张居正要这份权力,致仕后又很可能让下一位首辅依然攥着张居正过去的权力。 所有他必须在张居正致仕后的一段时间里拿到吏部于户部的权力,这意味着威信要达到顶峰。 让人对他的话不容置疑。 不论内阁还是司礼监。 想了很久,万历对王安问道:“司礼监掌印太监,宫里有没有像样的人选?老师致仕,冯大伴儿也得走,朕对内阁首辅倒是有人选,唯独司礼监不知能用谁。” 像样的人选?这可太让王安犯难里,宦官里像样的人不少,可能做司礼监掌印的不多,还都是冯保的人。 他还没想出谁能做,皇帝再一次自问自答:“陈矩可以,他与张阁老都精通外洋事,还真是个好人选。” “张阁老?”王安想了想才分析出是哪个张阁老,几个内阁辅臣里只有张翰跟外洋事沾点边,道:“恐怕张翰并非张四维与申时行的对手,陛下这样会让他们内斗更厉害。” “无妨,张阁老到时不必与旁人斗,只要他能帮朕顶上一年半载就行。一年半载,朕就能取得威信,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重立兀良哈三卫更能立威的事呢?”第三百六十九章灯线 皇帝的书信送抵蓟镇是个黄昏,夕阳余辉下,小宦官张鲸跟着传令骑手一路疾驰。 落日孤烟里,沿戚继光的脚步越过每座烽燧墩堡。 在第七座墩堡,张鲸见到正在指挥部下安营的戚继光,蓟镇总理巡视墩堡的路才刚开始,接下来半个月戚继光都会在边境巡视。 “戚帅,陛下旨意,私信。” 见到张鲸的戚继光很是惊讶,这不是第一次见到张鲸,以前在北京见过几次,但这是张鲸头一次到他的边境防区上来,诧异道:“卑职还以为陛下事事都会传信,不知内使亲至,有失远迎。” 这话听在张鲸耳朵里多舒心啊,想想上次出使,跑到仙岛那么远,林阿凤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死个人。 看看那边鄙野地小国王,再看看咱这京师重臣的气度,能比吗? 高兴得张鲸合不拢嘴:“戚大帅言重了,这可言重啦!” “大帅有所不知,陛下虽是事事都恨不得按个钮就把信传了,但这重要的人、重要的信,还是得叫咱这些奴婢亲自来送,您可是朝廷重臣,蓟镇总理,哪能和那些个等闲人一般。” 戚继光眯眼笑着,顺长城烽燧一扬手,道:“请,还请内使入内详谈。” 话音方落,自有官军左右警戒。 烽燧内,戚家军已在烽火墩军的木架上摆设戚继光随用的几册书,除此之外便仅有一床被褥,再无他物。 张鲸又是几句吹捧,直至戚继光都有些笑不动了,才发问道:“戚帅,咱是代陛下来的,问几件事,首先是前番土蛮无缘无故上表请降,这是为何?” 土蛮就是察哈尔蒙古,因为这几十年察哈尔蒙古汗名叫图门汗,明朝人便连着其部称作土蛮……说实话,明朝尴尬的割裂也存在于边军与内地,边军是想更多的了解邻居却没有能力;朝廷有能力去了解却不屑。 “土蛮上表请降?” 戚继光皱着眉头,思忖片刻,展颜笑着摇头道:“走的哪条路?此事戚某并不知晓;不过要说他们为何请降,怕是略知一二。” “数月前,有出塞商贾言土蛮部众赶制羽箭,诸多墩堡便加紧防务。待到前月,青山口外墩堡闻警,蓟镇便调集兵马前去围剿。” “他们虽是兴兵,有心抢掠,却在墩堡下讨不到好处,佛狼机大铳放开便将其惊走,处处墩堡将之锁住,尚来不及逃窜便被车阵环围,失了退路。” 张鲸对军事一窍不通,但为讨喜好军事小皇帝的欢心,有些常常知晓的道理也是明白的,他奇道:“车营出兵堵住土蛮的退路,他们不是骑兵来袭?” 没买通关将,哪儿有全骑兵来袭的,那在崇山峻岭之上修筑的长城面前能干个什么事? 但硬要说骑兵来袭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土蛮确实很大一部分士兵是骑马步兵。 戚继光并不在这一问题上深谈,他知道皇帝想从他这听到的答案是什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张鲸道:“斥候在三十里外的墩堡发现敌情,随后驻守墩堡的墩军与车阵便自三处驰出,合围而去。” 说着,戚继光透着些许狡黠笑道:“我们比他们快,数支兵马集合力量凝至一处,去封他后路,前头守军兵马只需拖他片刻,土蛮魁首便好似瓮中之鳖,又哪里退得?” 长城不是用来防守的,它是先民沿山势地形修筑的大型封锁线,让本就难以通行的地域变为城墙、易于通行的地方修出关隘塞口,就像给屋子修出墙壁门窗。 有了墙壁和门窗,大多数时候人就只会从门进屋子,虽然装了防盗门还是有被撬开的可能,但这毕竟安全得多。 正如长城的隘口,上千年来往来塞内塞外的商旅与一次次战争,踩踏出一条又一条通向关隘的道路,也让本就难以通行的山岭更加人迹罕至。 长城下偏向塞外一侧的山岭丛林甚至时常有猛虎出没的踪迹。 能留给军队通行的选择并不多,同样在靠近长城的道路上,部队一旦被围困,所能做出的选择并不多。 “戚大帅将电报修道塞外去?” 张鲸听了戚继光的话,第一想法就是戚继光把电报修到了长城外,否则边军如何能比敌军还快呢? 游牧马队的制胜法宝来去如风在蓟镇居然被车营撵上,这事放在过去谁能信? 却没想到戚继光摇摇头道:“戚某没想过将电报修到口外,太容易被破坏,何况若为敌军劫去反倒不美。” “蓟镇用的是灯。” “灯?” 戚继光点头道:“对,灯,花销比电报便宜许多,也省人力,沿途每座墩堡皆具小灯数盏,线路都埋在地下。” “可这灯……”张鲸有些迟疑,他觉得自己不该怀疑戚继光,可心中却是费解,只好问道:“虽说北洋的玻璃灯罩自去岁便宜许多,但一盏灯仅足数日之用,何以满足军需?” 戚继光只是笑,抬起一根手指道:“莫说数日,就算一日,都足够军士取用一月,这灯不是用来照明,是示警。” “内使可急着复命?倘陛下不急,不若在蓟镇多住几日,明日戚某便将这套军情缓急的命令编成书信呈送陛下御前。” 戚继光的军情传递没什么特殊,也一点儿都不复杂,只是用几条电线把各个墩堡连起来,再在墩堡的石碾子上装上个齿轮与地下的小发电机相连罢了。 石碾平日里供墩军磨面,战时发电,选择连上与敌军数量相应的电路后,下一座墩堡的灯便时亮时暗地闪烁示警,军情便能在极短时的间里传递到蓟镇大营,军情命令再由大营电报发往各要隘守将。 经过这套一刻钟完成口外墩堡、蓟镇大营、长城守将信息多次传播的预警系统,即使是由寻常营兵组成的军队也能轻易对口外敌军实施包抄合围。 戚继光想来,图门汗就是在进攻青山口的过程中突然被来自背后的明军车营合围,托词误会退回草原后对这场遭遇代表的含义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后怕,最后才打定主意向大明天子上表投降。 张鲸面露惊奇,先是点头,随后才道:“恐怕陛下让奴婢问戚大帅第二个事已经不必问了,陛下问:两年后,东洋大帅回还之际,可否取土蛮重设三卫?” 戚继光托着手臂,手指轻拈胡须陷入沉思。 两年? 他觉得半年就行。 只要让他在塞外多修几十座墩堡,再盖个大本营。 墩堡地下的线铺到哪里,明军就在哪天下无敌。第三百七十章塞北 天使离去后的蓟镇,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守卫京畿重地的戚家军上下都能感同身受——他们的戚大帅,在心里憋着一股劲,等待着什么。 长达一月的时间里,精确到个位数的战车、鸟铳、虎蹲炮、佛狼机与各式弹药分派各边塞各地,为拔剑四顾骄兵悍将指出一条明路。 四处关口要塞,五百一十二架架设置鸟铳墙、佛狼机墙的战车分派四路;长城以南军事要道不难看见精悍马队列出整齐阵仗奔驰过境,马兵后骡马拖着虎蹲炮穿行官道就是戚家军最显眼的招牌。 就连京畿往来的大小官员,也感受到北疆的气氛变了。 往日里路途中遇戚家军士,不论文武大小官,军士便身负重任,亦会不论曲直下马避让,待文武官吏通过再行疾驰;如今却是不同,大小事务,沿途戚家军皆携令旗带锣鼓,纵是二品官员当面亦不避让只管通过。 常在京畿的人没有谁不知道,这是戚家军进入战时状态的举动。 戚继光确实在筹备战争……在朝廷将官中,戚继光一直不是很支持对蒙古开战,但他也一直在准备战场上与蒙古军相遇。 这并不矛盾,在戚继光的理念中,没有兀良哈三卫,朝廷便不能与蒙古全面开战。 或者说这其实与兀良哈三卫无关,而在那片土地,那片土地是京师的纵深,大明无法接受面北全面开战的同时北京被人围困。 但如果是针对兀良哈的战争,戚继光全面支持,尽管大方向上他的支持远不如户部的支持有力,可拥有皇帝的支持……那就不一样了。 皇帝的支持简单粗暴:戚大帅说盖房子就能收拾了三卫,那好,向兵部要钱盖房子吧。 戚继光要一年三十万两白银,总共六十万两,向北沿途修缮故地城寨,直至将土蛮、兀良哈三卫尽收朝廷控制之下。 兵部与户部就拨款多少银两合适的事还难以抉择,转机却先出现在塞外,戚继光收到部下急报:喀喇沁部首领、都督同知、金吾将军青把都台吉携女婿朵颜都督长昂、弟指挥佥事哈不慎台吉、满五索台吉、满五大台吉并护卫骑从二百余叩关。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在贸易往来日渐繁盛的北部边境,戚继光这边准备大干一场的动作轻而易举地让土默特永谢布万户的领主们感到担心。 青把都见到戚继光时显得有些急躁,在长城下摆出三匹神骏健马后当即希望戚继光能告诉他们用兵的目的。 他们都和戚继光、李成梁打过,对他们来说,戚继光比李成梁可怕得多——李成梁是难以战胜的对手,戚继光是这片土地上他们最不想成为对手的人。 因为没人能攻破戚继光的防线,更因为前些时候图门汗连一座墩堡都没攻破就被车阵包围的神机妙算。 在他们眼中,那场没有发生大规模交战甚至不能称得上战争的‘误会’只能用神机妙算来形容。 戚继光怎么会提早知道图门汗要进攻青山口呢?三支由不同关隘出塞的明军在最恰到好处的时机将图门汗围困在山道间,世上不会有那么凑巧的事。 第一种可能,是图门汗在准备战斗时消息便已经走漏,但大汗的战前准备时间极短,那段时间又没有商贾出入察哈尔,那么便只会是第二种可能——戚继光的车营是在出塞的路上收到消息,放弃原有的目的去支援青山口。 那么,戚继光本来想去攻打谁呢? 这个答案让所有人都感到担忧。 旧的担忧还未结束,新的担忧又来了——戚继光这次动兵的阵仗更大,以至于声势都传到草原上。 谁不害怕? 图门汗的声望刚因‘误会’而大减,兵力最盛的俺答汗又病卧榻上,这个时间点上别说戚继光真的动兵,哪怕只是传出要动兵的消息,像他们这样的万户就会率领部落北迁,根本生不出抵抗之心。 可就算他们亲自跑到长城下,戚继光又怎么会告诉他们答案呢,他只是把这几名首领都请进关内,单独相见,来摸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结果令戚继光大喜过望。 兵势、官职都最大的青把都台吉想要的很简单,他希望明军的目标是邻居速也亥;他有三个弟弟,两个弟弟看上去都胸无大志,只想着保全自己部落,另一个弟弟哈不甚就更有意思了,他希望明军要攻打的正是自己的哥哥青把都,要是戚继光愿意打,他麾下部众随时参战——帮戚继光。 朵颜部的长昂则最有意思,他纯属是过来闲逛的,先前他和叔叔长秃被戚继光打败,为了赎回叔叔,便早已纳马钻刀立下誓言永不进攻大明,所以别管打谁,只要明军愿意分他战利品,他都上。 大伙非常容易就达成共识:各部都愿为戚继光砍伐采集修造墩堡的木石,以换来部落相安无事以及今年过冬需要的部分口粮。 修缮墩堡的预算似乎被大大降低了。 却没想到戚继光与几名首领的上表书信送到朝中,跟着朝廷拨下十二万两白银一起送抵蓟镇的除了九万份北洋军军粮外,还有将这些书信昭告土蛮部与兀良哈三部的消息。 戚继光还没出塞,草原上就先打起来了……泰宁部酋长速也亥看见书信第一时间向青把都台吉宣战,这一举动带来的连锁反应令草原东部陷入大乱。 图门汗召集部众筹集起两万大军以土蛮部的名义向大明宣战;满五索台吉、满五大台吉合部众协助兄长青把都;他们另一个兄弟哈不甚台吉则因觊觎喀喇沁部首领的心思被昭告一空,背叛血缘飞快地向土蛮结盟,并率军攻打青把都。 长昂则毫不犹豫地率军扫过哈不甚台吉的马场,以此来驰援遭受夹击的青把都。 如此的局面下,既好气又好笑的戚继光别无他法,依照皇帝的命令率军出塞,以驰援重新归附大明的朵颜部。 长城以北的战事,就此开始。第三百七十一章热血 万历八年,皇帝传向中三边、东三边的书信用电报让天下看了一遍。 年轻的皇帝在紫禁城里把着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的胳膊告诉三边总督方逢时,要他督军为帝国按住俺答。 兵部侍郎吴兑在京师虎房旁进入首辅府邸后张居正家门口的灯笼一直没有熄灭。 直至第三日黄昏,衣甲仿若金鳞的大汉将军与锦衣卫步骑临门,首辅亲自牵马送吴侍郎出京。 在那之后,兵部侍郎入驻大同右卫,在长城上隔清水河遥望去年增筑外城大兴土木的归化城。 协同吴侍郎开向边塞的,是原本会在这个时间登上战船远赴亚洲的北洋军,他们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就地伙同皇帝亲自操练的腾骧二卫合编一军,由北洋重臣叶梦熊亲率、锦衣卫督徐爵监军,号为万历军,意指皇帝亲临,驻防内长城的偏头、宁武、雁门外三关。 万历军是朝廷上下对皇帝执意亲征直面俺答的最大让步。 至于大东洋上什么远征英格兰、法兰西那些事情,可拉倒吧!天底下哪儿有比按住俺答更让群臣在意的事?没看见皇帝在电报里对北洋重臣、左都督戚继光说了什么?那五字皇命清清楚楚:朕要乌梁海。 因为这五个字,塞北官道旁疯长的野草齐齐倒向车辙铁蹄踏过的方向,那是这一代明人听说过没见过的兀良哈,也是万历皇帝心中的乌梁海。 戚继光打马经过车辚马萧的沉默行军的队列,翘首回望身后绵延青山上缩成一道线的长城边塞,热血沸腾。 让他热血沸腾的不是因为此战对大明而言是数十年来的攻守势易,更不是因为满口大实话的万历皇帝在出征前送他午门上马时乐呵呵地从鼓囊囊的胸口里掏出一封诏书拍着道:“仗打赢了,朕就把这个给戚大帅。” 真正让他热血沸腾的,是万历皇帝重新将诏书收入怀中,叹了口气道:“朕有自知之明,虽英明神武,战技却非朕所长,就不给你添乱了。蓟辽之任朕已放权万丈边墙梁梦龙,不会让你有丝毫后顾之忧,只管放手去打,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打输了朕也保你无虞,朕只要赢。” 梁梦龙的官号很长,是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曾任职户部右侍郎,在蓟镇与昌平主持修建边墙一万零四丈、敌台一百一十一座,削铲偏坡六百四十二丈,如今的主要事务只有一件:戚继光的仗打到哪里,辎重就要供应到哪里。 年轻的万历皇帝对兵法有独到的见解,有戚家军、南洋军、北洋军珠玉在前,人人都说数量不如质量,可皇帝却对戚继光说:数量就是质量。 辎重的数量就是明军的质量。 辎重的数量这一要素由多个基本条件控制,比方说官吏军官的廉洁、中途经手权贵的贪婪与胆量等等,不过最重要的要素,皇帝认为他是可以控制且拥有巨大优势的——白银的数量。 真正让戚继光热血沸腾的就是如此,如此的信任,所有后顾之忧被层层剔除,横在眼前的只有敌人与自己的本事。 拥有如此待遇,是作为一名将军最大的福气。 至于打了败仗没有惩罚、皇帝此言是真是假?纵横南北的将军并不在意,这些诺言永远没有兑现的机会。 因为他是戚继光,有明以来,代价最大的胜绩叫岑港之战,那时戚家军还未诞生,上万明军耗时半年以伤亡三千的代价终于击败千余海盗,领兵的将领是戚继光。 在那之后戚家军成军,有明以来代价最小的胜绩叫王仓坪之战,以五千参与仙游之战的疲兵惫卒与倭寇七千余狭路相逢,最终击溃敌军,而己方无一伤亡。 那场战斗的士气是由广府狱霸王如龙鼓舞的,那时他还不是狱霸,当阵掷刀激奋官军,用引刀自裁的方法才振奋起戚家军士气。 戚继光没有打过败仗。 车骑出喜峰口沿宽河而上,经黄崖、九估岭至松亭关,飞驰的探马带回消息令戚继光改变了想要直袭察哈尔图们汗的意图,朵颜部的长昂从西北战场发来求救信,泰宁卫正集结部众攻打朵颜,请明军务必保护他的部落。 “大帅,我们发现泰宁卫步骑的蹄印,恐怕他们已经出发了,七十里路。” 浙军参将暴以平曾是耿宗元的部下,若非当年被抽调北上,他很有可能同耿宗元一同死在叛将周云翔的暗杀中。 此时松亭关上,曾先后在耿宗元、戚继光麾下冲锋陷阵的参将眉头紧锁,按着舆图看着其上三处墨圈,划了条线对戚继光依照军法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帅,若今夜兼程,我部马步车兵能追上。” 艰难的行军以陈述的方式说出口,可松亭关上没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明军与朵颜部的长昂并无互信基础,尤其在隆庆元年,朵颜部董狐狸联合长昂的父亲影克与察哈尔部一同进犯界岭口,长昂的父亲就死在戚继光手里,如今朝廷又为了让他们内乱公布私信,也铁定得罪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