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阿爷说,有关于和氏璧里的两位君王,一种是眼瞎,还有一种就是那君王精穷,其实他也开不起。 而今一块能见人的玉,在卢伯娘的铺子里,少说也是十贯起的意思。 不是那玉贵,好玉贵在工,尤其古代,便是君王也不宽裕呀。 然而那日的《旭日东升》山子,宫里有体面的娘娘手里有,皇子们得不得宠的,也都有一两件,还都是谭家送的。 金滇出玉,谭家就年年送。 燕京没有人不喜欢谭家的,除了自家,真真见者一注横财。 可福瑞郡王府不一样,如果送礼的持太子少师谭守义的帖子来送,东西又是一般的土产,阿爷就收。 若是拿金滇布政使司的帖子送,家里就不收。 从前佘万霖不懂阿爷为什么跟帖子较劲,现在懂了,阿爷比谭守义官位高,爵位高,又是一殿同僚,他能受谭守义对上司的节礼孝敬,但不受金滇这边的礼。 想是早知他家缺德了,又不愿意驳皇爷的脸面,毕竟,宫里而今最得宠的人不是皇子,却是谭唯心这个奸狗。 小孩子找伙伴都扎堆,跟佘万霖玩耍的这帮子,就没有一个喜欢谭唯心的,也不是说他有什么错处,就那人吧,说不出来的假。 从前佘万霖还说呢,都憋住了,人家也没做什么,何苦处处甩脸子排斥他? 而今看就是恶心一家子,这些年来,不管闲事的阿爷就用这种方式在一次次打谭家的脸。 他嫌弃就嫌弃了,更不怕得罪谭家。 可这就够了么? 不入金滇佘万霖不知,入了金滇佘万霖便觉着,家里受些竹子漆器都是造孽呢。 区区几百里的金滇水路,一个戏船到今儿,已经被盘剥了不下二十次,他想好了,回头回了燕京,他要跟谭家作对一辈子。 甭说金滇竹器了,便是远来的金滇叶树叶子,他拿了都有下十八层地狱的孽债。 心里想着心事,这人就迷迷糊糊的睡了。 半梦半醒的,他又听到船下有人喊他。 待抠着眼屎出去一看,却是张永春,张永宝两人提着个大篮子给他送饭。 佘万霖有些感动又震惊的指着自己问:“给我的?” 昨儿张永宝还哭了半夜,现下却笑的没心没肺,他举着一张肿脸外加肿眼泡,对他大声说:“对!就是给平掌柜还有小东家的,我们班主说,两位爷儿看船辛苦,今儿明儿伙食,都随我们吃。” 张永春扶了一下篮子:“小东家,田老爷家开了大豆腐锅,烧了好大的油水,我跟您二位转锅弄了两勺子呢!” 张永宝连连点头:“对呀,对呀!师傅预备打他,说他没规矩,我们就说给你们整的,师傅就没说,让赶紧送来,赶紧回去!” 佘万霖寻了打水的桶绳放下,吊了那篮子上来,打开一看,却是两大碗糙米上盖了一层豆腐杂菜,也是有些油水的,不是清水煮菜,闻上去,也真是香。 寻了空碗捣腾,又放篮子下去,佘万霖就问:“今晚不回来了?” 两个丧良心的就笑的没心没肺,他们笑,周围围观的也在笑。 佘万霖就想,没见过好的也许不是坏事儿,这会子的快乐,许就是真快乐了。 篮子不重,这俩人偏要一起抬,他们走,江边的人就呼啦啦跟着也走了。 等他们走远,佘万霖就抱着一碗豆腐菜饭,坐在栏杆边一边吃一边想心事。 他觉着,他有个远大的抱负了,回到燕京,最起码也要干掉谭家,然后用自己的封邑换这边的土地。 到了那时候,就把金滇江面所有的关卡都撤了……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吃的太急,有饭粒入水就诱惑了鱼儿争抢,佘万霖看的有趣,就夹起一块豆腐丢进江水,几条杂鱼浮起,裹挟着豆腐下沉…… 金滇的江水很清,把他的脚泡的朴素荧白,水更配得上洁净这个词,就一眼透彻,能看到草底飘荡,它们结成草原,绵密而又柔软…… 多好的地方啊…… 脑袋正神游间,佘万霖就忽然听到一阵牛叫之声。 他抬起头,就惊讶极了。 前几日臭叔就说,金滇除了大梁人,还活着许多异族部落,那些部落人长的跟他们不一样,打扮也不一样,大的部落有自己的文字语言,就是小部落供奉的神灵也与他们不同。 想不到今日竟有缘得见了。 那是一大群长毛长角的牛,一眼看去能有数百只那么可怕,远远的离了几百步,就能闻到它们身上的臭草牛粑粑味儿。 反正就是呼啦啦,黑压压的来了一层牛,眨巴眼儿,那赶牛的人就到了近前。 呃,竟是一群女子? 没错儿,骑在骏马上赶牛群的,竟是一群看上去就很彪悍的女子。 这些异族女子皮肤黑红黑红的,看上去就像几只野雁,也不怪佘万霖形容的粗糙,人家真是把大雁的羽毛,也许不止大雁羽,还有旁个什么鸟,就黑红的,缤纷的,健康的,穿皮袍的,顶一脑袋羽毛跟隆重银镶珊瑚首饰的女子,她们几人就能放牧几百只牛。 好强啊。 反正佘万霖看到了平生最大的牛群,也看到了平生最野的女子。 他看旁人是风景,旁人看他何尝不是。 就汪汪一江碧水,浮浮沉沉老船之上坐着一个白胖俊秀的~抱碗少年,见到她们就把星星一样的眼睛,撑成了圆月那么圆,真真灵动又好看。 那些女子本表情紧绷着过去,后来看到佘万霖,其中一个便勒马停下,也不知羞臊,就直愣愣的打量佘万霖。 佘万霖自是不怕她们,还好奇就问:“姑娘?你们?这有多少头牛呀?” 那女子坐在马背,虽黑却也好看,虽坐着,目测个子也不能低。 她听到佘万霖喊自己,就指着自己的鼻子,用生硬的官话问:“姑~娘?” 不是姑娘么?那就失礼了。 佘万霖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碗,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衫,放下裤腿儿……给这位,夫人?行了一个礼问:“这位夫人,小子外乡来的,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头回见到这么多牛,就失礼了!” 世家公子,打小的礼仪训练,他的动作真是优雅又漂亮。 那“夫人”想了半天夫人何意,明白后,就仰头在马上哈哈大笑起来,她戴了更多的银饰,头颅摆动银饰叮当。 大梁女子从不这样笑,像鹞子,想飞就飞,虽小却野性。 佘万霖喜欢这种张扬,也笑了起来,还呲着一口好白牙。 这位笑完,就欣赏的对佘万霖说:“我不是夫人,我是个姑娘,你多大了?你牙齿好白?小郎是外郡来的吗……” 好家伙,这话答的,嘶……咋回答?多谢你赞美我牙白?过奖了? 偏佘万霖是个随意的,他心里规矩也少,就笑问:“你们是那个部落的?姑娘为什么带这么多银饰?你们的衣服就是这样的么?怎么赶着这般多牛?” 这姑娘开心极了,就提着马鞭,下巴扬起笑着对佘万霖说:“戴这么多银饰啊,那是因为你们梁人太坏了,我们要把家当带在身上,你们来了我们就跑了,什么都不会丢,你们什么便宜也沾不到!哈哈哈……” 她说你坏,你却偏偏生不起气来。 佘万霖觉着这姑娘有种气质特别像丑丑,他家丑丑也是肆无忌惮的,想打他也就打了,尤其这几年,更是打的理由都不要了。 哎,丑丑,他忽然很想她了。 不告而别,下次必然挨打,挨打就算了,但求别下药。 看佘万霖忽然不说话,那姑娘就问:“喂,小郎?你生气了?我阿婆说,不是这样的,梁人也有好的,只是我们没遇到,你就是好的,你好看,牙又大又白……” ……这是夸自己么? 佘万霖挠挠头,真诚道谢后问:“多谢姑娘夸奖,你们赶着这么多牛,是往哪里送?” 这姑娘笑笑道:“去皑城子,送到皑城谭老爷家买年安去呀……” 正说着,过去的一位中年异族女子骑着马过来催促:“良哈雅,天光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这是梁人的土地,我们的牛啃了人家的青草,会有矛盾,很麻烦。” 原来这个野鹞子叫良哈雅么。 良哈雅却不走,就指着佘万霖说:“阿姐你看,这个小郎白不白,他的鼻梁像高峰,牙齿像珍珠,比寨子里所有的小郎都白,是吧?” 这位中年异族看看佘万霖,又看看身后这船,她是个见过世面的,就笑着说:“良哈雅,这样船上的小郎都好看,天光不早了,转日我们再来,他们总在江上飘着的,有你见的时候。” 可良哈雅却不愿意,她又细细看佘万霖,一直看到佘万霖有些发毛,就听她说道:“小郎,我喜欢你,你白……” 佘万霖倒吸一口冷气,赶巧老臭背着一个大包袱,提着两个大包袱从镇上回来,远远的看到一群牛,还有几个钧昂族的女子,他就有些心慌。 好不容易挣扎着从长毛牛里出来,他就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狂语。 那异族的女子对他家小郡王说:“小郎,你阿爹阿娘可在?我拿五头牛换,不,十头牛换你,好不好呀?” 手里的包袱落地,老臭撕心裂肺喊:“不换!一百头,一万头都不换!!”第230章 (老臭二十四) 并不会出现强取豪夺这样的事情,在金滇生活着各式各样的异族部落,部落民性格质朴,崇尚自然自由,那位叫良哈雅的姑娘想买佘万霖。 老臭不卖,人家也就算了。 走的时候,人还有些恋恋不舍的盯着佘万霖那张脸打量,最后还从怀里取了一个布包丢给了佘万霖。 女子笑声犹如银铃:“小郎,我是百砣的良哈雅,要是你明儿悔了,就来找我。” 她说完一拉马缰,特飒爽的走了。 佘万霖弯腰捡起那小布包,半天反应不过来。 从燕京到金滇这一路,他见到了无数女子,有红船上的,有楼船上的,还有这旷野里的,甭管这么说吧,越是离着皇城远,这女子仿佛是越鲜活了。 老臭看左右无人,便提起包袱纵身上船,他看佘万霖愣怔就嘲笑道:“咋,后悔了?晚了~走远了。” 佘万霖捧着那包问:“这,这姑娘家的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别悔了人家清誉。 老臭不在意的摆头,爷俩一起往舱室走:“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当给你点啥好东西呢,那些部落里的精穷,最多是些盐巴,您出来了,从这地方起,往后怪事儿多呢,见怪不怪吧。” 入得舱来反扣了门,老臭才打开了三大包袱开始整理东西。 人家这次出去,可是花了大钱,足足用了十五两。他原以为这地方小镇买不到什么东西,谁能想到,那镇子里竟然有俩大杂货铺子,这可把他喜坏了。 佘万霖坐下,把不大的小布包打开,那包里有软皮子,软皮子里有油纸,油纸里面是马粪纸……好家伙,这一层一层扒到最后……还,还真是几块黄不黄,白不白的盐巴? 看臭叔将一包一包的细米细面放在桌面上,他咽了一口口水。这都多久没有看到好东西了,也不是无钱,是真买不到。 老谭家厉害,治下一切吃穿花用,他们都有伸手,甭看一些地方十几里没有个买卖地方,你就是有钱儿都不能轻易开,得去衙门里买资格。 他从前闻不出粮食味儿,现在隔着布能闻出这是什么吃食。 立刻占住一包桂花糕,连着吃了两块咽下,佘万霖才问:“臭叔如何知道是盐?” 老臭笑,把一叠尚可的布头放在桌上说:“嗨!您过几日就知道了,这地方,人都没有这点盐贵,人家姑娘对你还真是舍了大本钱了,嘿嘿……这几块布不赖,明儿到了金滇,就给您寻了裁缝,置办几身换洗衣裳,狗地方~要啥啥没有。” 佘万霖少年面嫩,想想,又把那包盐巴裹好,预备回去给阿爷看。 老臭这次出去买的东西不少,茶饼,蜡烛,头油,布头,粮食,粗点……甚至还有几个内外都上了釉料的食器。 佘万霖越看越惊讶:“如何买了这般多?” 老臭讥讽:“谁知道那张班主是个啥意思,咱这是上了贼船了,也不知道啥时候下去,好不容易遇到个镇子,不买怎么办,老靴做的那吃食,狗都不闻! 再者,到了金滇还不知道啥情况呢,就前几日听他们说,他们收的钱皆是劣钱,可金滇好多铺子却不要劣钱,只要银子,咱外来的轻易不露财,还不如多预备点东西,我这次去,算是把人家小铺儿包圆儿了。” 佘万霖点头,已经不想抱怨谭家如何,本地县尊如何这样的傻话了。 混帐太多,也抱怨不过来。 他倒是想起一事,就问:“却听那姑娘说,要去皑城买年安?何为年安?” 老臭哦了一声,想想笑道:“哦,年安啊,就年年保平安呗,这是各部落异族给谭家的年供,也不止谭家要,是从来的边城规矩,这不是春日里刚过么,也到了时候了。” 佘万霖眼睛撑大些:“听臭叔这话,这事儿却是朝廷允许的?” 老臭翻白眼:“您这话有趣儿,从前西坦人跟咱要少了?” 佘万霖反驳:“不是,这些部落民不该是大梁子民么?” 老臭诧异:“大梁子民?您到想,人家还得愿意呢!”他怕把人家孩子教坏了,就站在那想了会,才斟酌着道:“其实历朝历代都这样,虽书上没写吧……那个,我说爷儿,这个大的道理我也不懂,我就给你讲讲我知道的理儿,你也不必全信,我也不一定说的对。” 佘万霖点头,看老臭坐下,真是挠头想了半天才说:“这个年安吧,其实跟过去江湖给老隐供奉差不多,就是求个平安保命的花销。 您看,边城一代好有这样的小部落,人家也不跟咱通婚,也不跟咱用一样的话,就是人家有人家的道理,咱有咱的,这说不到一起去,咱还想管着人家,人家能服气?” 佘万霖摇头。 老臭一拍巴掌:“那不能服,自然是不断纷争,就总有叛乱了呗,您看,今儿这一支钧昂,她家显见是男丁打完了,女子才被迫出来的做主的……” 佘万霖惊愕:“打完了?” 老臭确定的点头:“打完了,争水,征税,争抢土地,都说世世代代这地儿他们家的,他们也不知大梁,更不知幽帝,山高皇帝远的,关起门户人家自成规矩。 尤其边城,总莫名其妙就打起来了,咱说点啥人家不懂,他们想要啥,就像这个盐巴,那,那你也不能随便给对吧?也不止盐巴,铁器甚至粮食这些都不行!” 佘万霖低头想了一会,便微微点头道:“却,没有教化的法子么?” 老臭点头:“有呀,他们养大了牛羊,再卖给咱,咱卖他们器具盐巴,若有大部落欺负他们,咱也派兵保平安,这就年安了呗,这里面有个度,要看管事儿的官员怎么拿捏了,反正不太好把握,是宽不得紧不得,都有为难……” 老臭说完,仔细看这小郡王神色,却发现他表情平静,更没有说这样行事有伤天和,是盘剥百姓这样的话。 他就是坐在那儿,一手吃糕,一手扒拉几块盐巴。 老臭问他:“您想什么呢?” 人家却说:“这不是官盐。” 啧,这死孩崽子,怎么跟别的孩子想的不一样呢? 老抽无奈道:“您又知道了。” 佘万霖笑:“猜到点边角,他们手里无钱,便折腾不起来了,是这意思吧。” 老臭失笑:“啊,大概是这个意思,反正这事儿,史书里没有,他们也回避写,那些圣人贤臣也不会提这些事儿,可自古边境封疆大吏大多都这么做,历朝历代…… 涉及边民部落,就谁也没跑,都会从异族部落手里不断盘剥东西,就不让他们有能力跟你捣乱,那他们不愿意,就打呗……” 佘万霖呆坐不语,老臭以为他要少年意气,就劝了一句道:“小爷,这事儿从字面,从历朝历代的法子上看,不对!也不是没人想过旁个法子的,好官真有,可咱这边吧,就没有百年不换的县尊老爷! 都是各有能够,谁能耗费起时间去管这事儿?做官三五年就赶紧走了,谁爱来边城啊,您说是不是?到了最后,这人性便也不能讲了,不服律法总就两条路,要么杀了,要么……就这么着,您~生气了……” 老臭看佘万霖眼神有些不对,便停了话。 佘万霖却笑笑,伸手拿起一包桂花糕出去了,多余的一个字儿都没有。 看着他的背影,老臭就嗤笑道:“嘿,可真是佘青岭他孙,这牙口,内外梆硬的。” 江水带风,推着戏船左摇右摆,佘万霖就对着江水吃糕,他从前哪里看到过这般粗劣的糕点,而今却一口一块的快速下去半包儿。 也没多久,耳边就听到远处是开了戏锣,这是热场子呢? 他坐回老地方,往那边瞧了一会才嘀咕道:“上古亦有逐鹿,杀了蚩尤方有皇帝天子,何况今朝呼,成王败寇,我又怎会,怎敢妄言……” 佘万霖的世界是复杂的,他打小就跟着佘青岭学东西,从来由大看小,根本不会以一人心智度衡天下问题。 然而戏班小徒张永宝的世界,那就简单到两文钱儿,便胆战心惊了。 次日晌午张永宝回来送饭,他看左右无人,便做贼般从怀里取了两文钱给佘万霖,还央求他给自己存起来。 手抖的都不成样,脸也吓的都失了血色。 佘万霖掂着这两文钱问他:“给你存起来?” 张永宝嗓子劈叉,双手捂着他手道:“哥!哥哥千万保密,被,被班主知道必不会要我了……” 佘万霖握住钱,上下打量这个老实孩子,人家也是羞愧的不成,从丢到台子上的赏钱里弄下两个,这一路胆战心惊,魂魄已经吓散三次。 佘万霖怕他做贼习惯了,就劝到:“你家班主不易,对你们还算可以,你既知道怕,还做这样的事?” 张永宝嘴唇哆嗦,眼圈瞬时就红了起来,到底是往后唱小旦的,他这眼泪抛的倒也不难看,佘万霖也不劝。 哭半天,这孩子才哽咽道:“我,也想给羊蛋赎身,好哥,你是好人,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