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俘仪式其实早就过了,最近这几日,是日日将小坦王等俘虏拉出来,给满燕京百姓观赏一下的,这也是宣扬国威的一种手段。 从前可没有这个规矩,这是大梁皇帝的新规矩。 武帝看的高兴,回来就预备写一首皇帝诗,由他最心爱的女婿谭唯心伺候笔墨。 可惜,这是个武皇帝,文采实在一般,就凭着心中一股子澎湃之意,武帝先写了一句开头:浩瀚梁风万里……万里……万里也就没了。 抬手在洒金笺上打了个叉,还未开言,站在一边的谭唯心机灵,就将这个玩意儿折叠起来放好,又铺开一张洒金笺。 恩……心里还是有些宣泄之意,武帝执笔,这次不预备写诗了,他觉着,其实该作个长赋,毕竟献俘这样的大事,就该留下一些千古佳作,好让后世人羡慕羡慕…… 如此又写到:茫茫宇宙,万万里山河几兴亡,赳赳老梁,时时与天地争明,八千里三军啸卷旌旗,三江碧波……嗯,嗯……不然还是写个诗? 正纠结,张民望笑嘻嘻的进来说,福瑞郡王来了。 如此,武帝便放下笔说:“哎呀,不是说不来么?怎得又来了?”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旁人……也松了一口气。 杨藻满身的心眼子,也是天生做皇帝的本事,偏就不开诗文这一窍,却总想写个千古磅礴绝世好诗出来。 尤其这几年,翻来覆去~咳,也就那样了。 武帝坐好,没多久便见殿外来了福瑞郡王。 只是今儿,他弟走路这姿态有些奇怪呢? 如此他就扶着桌面,舍了帝王仪态,撑着着脖子打量,恩……这一看,便看清楚了。 他弟宽大的袍服腿后面,还挂着一个小孩儿。 东明殿地下铺着的是金砖,金砖面儿光滑,这爷俩便一个一瘸一拐走,一个坐在地上被拖着。 嘿!这老东西也有今天。 武帝高兴,刚要开口讥讽,就看到他弟迅速施礼,先开口讥讽道:“您又在写诗了。” 武帝神情一僵,点点头:“啊!” 老子要写诗,你待如何? 佘青岭拖着自己孙,坐在张民望搬来的鼓凳上道:“您好好忙您的政务,这写诗作赋不过是那些文人闲暇作物,您没的闲暇命,也没作物的天份,翻来覆去的凌空极目几万里,啸声催动万仞山,你不腻……” 老子孙子丢了多少天了,你也好意思写诗? 可惜他这话还没说完,站在一边的谭唯心就笑着插话道:“郡王爷今儿可是说错了,陛下今儿写的这诗还是不错的……” 佘青岭闻言一愣,表情当下就冷了下来,他抬起他一贯尖酸刻薄的脸,讥讽般的看向谭唯同。 “呦,冒出来了?憋不住了?!” 这是什么话,当下谭唯心面红耳赤,弯腰赔罪不敢抬头。 武帝心道坏了,就故作生气的骂道:“这哪里有你插嘴的地方,还不……” 他刚想撵了谭唯心出去,便有一声凄凄惨惨戚戚的童子小笛儿音道:“都~骗我,我要我娘,爷~你坏!” 佘青岭头大,立刻舍了谭唯心,却板着脸道看着自己的腿道:“这是你自己指的地方,可不是我找到这里的,你这不是冤枉人么?” 小狗抱他的腿道:“那咱走。” 佘万霖摇头,看着武帝道:“那上面的爷爷是个砍头的。” 武帝气笑了:“说什么呢?”又看看小狗,便笑道:“这是~咱家~小狗?” 看孩子眼睛红肿,脸蛋也因为泪水鼻涕润染,就被春风上了皴红。 他身边的孩子大多干净伶俐,这样狼狈的属实少见,就顿住问:“这,这是怎么了,小脸咋成了这样了?” 张民望早就看到了,闻言就有些心疼:“呦,这眼见是要皴裂了,这,这可了不得了,才将老奴就想说了,这么一大片呢,明儿起了得多疼啊,我说郡王爷哎,您身边伺候这人可不成啊。” 他是老伴伴,也能恰恰好的搭话,并不是插言。 佘青岭哪懂的这个,仔细一看果然是这样,就有些惊慌的抱起孩子,捏着下巴细细观察,又求救一般看他哥道:“快!快传太医!” 武帝都气笑了:“还叫太医,瞧你这个出息劲儿,不就是皴裂么?” 他从御座上站起,径直走到下面一个小桌前,取了一个蝴蝶兰草漆器小盒儿,打开走到佘青岭面前:“喏,赶紧给孩子图上,今儿也别出去了,让你小嫂子安排个地儿,孩子这样总是不能见风了。” 佘青岭抬头看了一下,却是一盒奶白色的膏子,便问:“这是何物?” 武帝笑笑,将东西往前一送:“你闻闻是啥。” 佘青岭低头一闻,半天才分辨出来:“邵商老马油?怎得这般香了?” “这话说的,富贵了,便是老马油也喷香,你从前用的那是什么,街面十文一盒的粗糙东西,朕这是什么?邵商岁供。” 佘青岭不服:“劳民伤财。” 武帝嫌他罗嗦:“你起来,就卖嘴儿了,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他抬手将小狗提起来,小狗挣扎,他就坐下用腿夹住他,任他鬼哭狼嚎的要娘,却手下毫不客气的给小狗上了半盒马油。 就,多了……也没人敢说。 这兄弟俩旁若无人的陪着孩子忙乱,一个没有郡王样,一个也不像皇帝。 “他娘呢?” “思儿伤了心脉,送到姜竹庄子将养几日。” “娘~我要我娘!” “哎呀,你让她别急,朕心里有数。” “这都多少时日了,数呢!数到几了?” “你别急么,这人马都出去十几波了……” “你轻点,这是我孙脸儿,不是马屁股!” 小狗暴怒,好不容易挣扎出一只手,抬手就把皇帝手里的马油掀翻了,又趁着大家一愣,他就蹦起,几步跑到书柜的夹缝钻了进去了。 武帝哈哈大笑,过去捞他,只抓住一只小鞋子。 这下好了,满大殿太监,外加一个大梁皇帝还有一位大梁郡王,就跑到夹缝那边哄他出来。 “你出来,给你糖吃。” “我要我娘!!” 这群人都没看到,大殿的一边,谭唯同面无表情,眼里却有讥讽。 他打着外面有事的名义上前告退,武帝听到便不在意的摆手让他下去。 就连头都不带回的。 小狗儿是个活泛的,心眼极其多的孩子。 他看别人不给娘,就凄凄惨惨哭着说:“你,你们先把我那糖给我送进来……我要我娘。” 这小孩儿太好玩了,武帝忍笑,用手比个距离说:“哎呀,这里将这么宽,你娘来了也放不进去啊……” 小狗在缝隙里想想,又看看左右,就愁苦的学他爷爷的样子说:“啊,说的是啥啊,你且先把那糖给我,呜……我要我娘……” 佘青岭忍耐不住,扭脸无声笑了起来。 这么大年纪了,杨藻就推他肩膀,推完也乐了:“你这孙孙有趣,从前咋不常带来呢?” 佘青岭翻白眼:“美的你,你家不是一堆么?” 武帝一摆手,捏起一块一窝丝吃给小狗看:“合起来,也没你这个有趣儿……” 谭唯心走出东明殿,一抬头便看到十数位太监弓腰提着食盒贴殿墙站立。 这是皇爷的午膳。 他自然知道皇爷用膳的数目,一数,果然便多了五提,这不用问,宫里的老祖宗回来了,御膳房必会给他老人家预备他喜欢吃的。 这就是佘青岭在大梁宫的地位。 轻轻甩了一下袖子,故作疲乏的伸伸懒腰,谭唯同背手往外走。 并无人知道,这一路他的心是狰狞般痛苦。 他知道,就是自己再努力,再舔脸巴结也没用。 就算是日日歇息在龙床外的脚踏上,就恨不得添恶疮脓血,人人都说他比皇子还要孝顺,皇爷也把他当成了亲儿子,其实,一切都是一场戏。 皇爷要给老臣子们唱一场良心记,他也要唱一场受宠记给谭氏满门。 鱼腹泡泡一捏便破,陈家一个排序都不在前的狗崽子来折腾,就凭他怎么祸乱,帝王却满面忍耐,慈爱是不遮掩的,这才是对自己家人的态度。 阿爷果然说的没错,杨藻就是全天下最奸诈,最无耻的君主,他~也是没有心的…… 就合该去死!第233章 谭唯心满身郁气的离开大梁宫,出宫门那一刹,他脸上的乌云顿开,露出一副矜持而又淡然的脸,凭谁看,这都是个龙章凤姿的大家子。 不管他在了解内情人的眼里是个什么东西,对外,他就是大梁皇帝如今最宠爱吗,最信任的女婿及臣子。 他受宠的程度比起当初的郑阿蛮,李敬圭,常连芳也不逞多让,还有过之的。 如今看守西门的门将是金滇的老部下,见他出来,就亲扶他上马车 谭唯心抬手从袖子里取了一块青玉赏了这门将道:“这是前些日子得的,赏你了。” 门将激动,腰低的看不到脸。 他说前些日子得的,大部分外人得知,便意会这是皇爷给的。 其实,什么皇爷给的呀,皇爷这几年精穷,给他也就是文房四宝,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陛下真正贴补的是那几个养子,偶有稀罕的给他,他又哪敢,哪舍的赏人,就恨不得把每份体面都挂在身上,还有意无意的给外人看。 他对外一贯出手阔绰,说话模棱两可,年头久了,人们就将御前第一人的封号给了他,甚至对郑阿蛮几人也没了当初的尊重。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从郑阿蛮到陈大胜又到谭唯心,外人觉着圣宠就该这样轮转。 离开宫,谭唯心坐马车回公主府,路过豆儿街的时候,他的仆奴告诉他,仿佛是看到乌舅爷的车马停在泰泽号的门口,谭唯心一听就下了车。 泰泽号对外是个棋社,可整个燕京城的贵人大多都知道,这里是燕京最大的博戏之地,简而言之,它是个大赌坊。 然,一般赌坊赌的一些无趣的玩意儿,什么双陆六博,捶丸击鞠,人家是真没有,况且朝廷也有明令,严禁官吏参赌,这涉及赌具的买卖这里就不做了。 人家就开棋社,表面上做些供给弈者茶水的买卖,而私下里,泰泽号的赌局却是以五十万贯起的。 它开什么盘……开某地久旱何时逢甘露,开福瑞郡王府的小郡王几个月能救回?开老常侯何时被老夫人打到屋顶,泰泽号的盘子总是有趣的。 更有趣的是,泰泽号主人叫做郑阿蛮,虽郑家败了,这厮还有倚仗,依旧是在人间耍子。 再没有比他更会耍的人了,他做庄家输了便罢,赔你们就是。若赢了就将钱全部上缴朝廷,更是一文钱也不留的,他就是个寻乐儿的人。 更何况人家从不做穷人的买卖,就只做豪商巨富,上流纨绔,世勋人家的买卖。 有时候,就连朝廷里的几个老大人提起这厮也是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他图什么。 图什么,图闲不住呗,你要真的按照律法去治他,还真是治不了,律法治罪要有个得脏数,要有个受害的。 人家的赃都上缴了,少则几十万贯,多的时候百万贯也有过,被害人,他赢的那些人,谁也不承认自己是个被害的,就逗一乐儿。 反正每次有人上本参郑阿蛮,户部老大人文凤书是不依的。 一来他舍不得每年几十万贯的好处。二来,郑阿蛮身有爵位,有罪可以金赎之,人家认了金罚,这就别计较了。 御使也是要在户部拿俸禄的,时候久了,大家伙也就懒得搭理这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谭唯心进了泰泽号,进门就看到今日挂了小盘,庄家开了一副古代断魂泣血局,亲诸位君子破局,彩头却是郑阿蛮给人做三日马夫。 这断魂局由来已久,便是陛下手里的国弈都未必能破,这棋局周围里外三层的傻哈哈能破? 笑死人了。 谭唯心倒也没预掺和,他与这些傻哈哈不是一等人,反是背着手入了后院,沿着一排边廊去了泰泽号的一处精致优雅的小院子。 泰泽号可不是单纯的一个棋楼,它是很大的一个棋盘院,而在这个棋盘院里,谭家那位爆发的舅爷乌秀,就以每年十万贯的价格包了一个院子。 偶尔他也在这里开个有趣的盘,可大多数的时间,他就招揽一群狐朋狗友在此处胡耍子。 旁人胡闹他不闹,就笑眯眯的看。 五月天儿不冷不热,乌秀命人将自己的螺钿乌木榻摆在院里小水法边上,今儿就只有他一人,来了就让人请了城里的有名戏班大花脸,给他唱《嫁妹》。 他睡着了,那小戏台上的人就不敢动弹,纷纷站在原地等他清醒。 谭唯心进来,把乌秀弄醒,戏台上才继续呜呜哇哇。 谭唯心说话,乌秀听不清,便摆摆手让戏停了,有婢仆提一篮子银锞子往戏台上洒,唱戏的大花脸便有些激动的谢赏退下。 那一篮子少说也有二百两,真真是好大的手笔。 谭唯心忍了艳羡,脱了袍子,穿着里衣上榻,靠在彩锦当中发出一声赞叹,又半坐起,瞧见炕桌放着一小碟干果不干果,果仁不果仁的玩意儿,倒还有些老鼠屎的样儿? 乌秀什么日子,又怎会吃平常物。 心里没做多想,谭唯心就捻了两粒丢在嘴里咀嚼,边吃边问:“这是何物?” 乌秀一笑,微微坐起,便有一位将来早晚天香国色的俊丫头,给他抱来软枕靠着,他笑眯眯看谭唯心咽下那两粒东西,才不急不缓说:“油炸妙舌干儿。” 谭唯心奇怪的又捻起一粒丢嘴里:“妙舌?什么妙舌?” 乌秀嘿嘿笑:“自然是余音绕梁,开口百鸟息声的百灵妙舌。” 这话一出,谭唯心脸上的表情便僵住了,接着扭脸对空地呸呸了几声。 乌秀却阴阳怪气:“瑞城谷,冬嫩叶,老子使八个小厮日夜轮回侍奉它们,一年使老子四五万贯钱儿,却唱不过岳崇化的那只坊市五贯钱买来的臭鸟,你说可恨不可恨。” 谭唯心听了更气,便骂道:“我说乌秀,你疯了,岳崇化那只是个八哥。” 乌秀面无表情:“八哥百灵,不都是鸟么?不管,吃了爷的就得给爷把事儿办好,你说呢?” 他总是这样的,谁的脸面也不给,对谁都是阴阳怪气儿。 可他有钱,大家就得忍耐他。 便是家里的阿爷每年都要从他那里取用百万贯,偶尔着急了还得给他打了条子借。 不单阿爷,还有谭家主枝旁支,甚至谭家的亲戚都会寻了各种原由,三不五时来乌秀面前弄钱花用。 乌秀阔绰,真每次都给,也就一个要求,这借据好歹留下,按照亲戚重要的三六九等,亲戚的欠条,一概打给他外甥谭兴业。 谁也不想还,便是写了借据,大家也都不预备还他。 甭说旁人,就谭唯心,他是个穷驸马,还有个侯府要贴补,他分出来的时候啥也没有,这几年侯府用钱,给皇爷孝敬要钱,给公主买首饰要钱儿,谭唯心一人从乌秀手里借了不下三十万贯。 旁人不在意,他谭唯心还算是有良心,就想寻了法子,想把这个窟窿填补上。 不然,以后看到自己那大嫂还有小侄儿,这心里总是别扭的,腰身也直立不起来。 就因为这一点儿,乌秀看得起他,也与他交往。 乌秀发起的很神秘,有人说其实是乌家留了巨额财产,他等到天下大安才拿出来取用。 也有人说,乌秀搭上了外邦玛?q尼人的关系,买卖是越做越大。这燕京城里,这些年凡举是稀罕东西,就都是他带进来的。 什么高菲西奥人的弯刀,坦人的名马,吃不到的香料,甚至异邦的金毛女人,他都有,也不稀罕。 虽吃的用的总是最好的,却从不在燕京见到他有一处买卖,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折腾的,反正就是越来越富可敌国了。 乌秀仗义疏财广交朋友,从不以身份看人下菜碟,甚至老郑家倒霉之后,他家府邸太衰,皇爷不好赏出去,就让户部作价卖了,那也是他花了七十万贯买下,随手便送给了郑阿蛮。 可惜郑阿蛮不要,他就不在意的丢在一边,他也不住,就随那套老宅子烂着。 有关乌秀一掷千金的事情很多,甭看谭唯心是个小侯爷,又有圣宠。 他也羡慕他的,有时候他想办个聚会,也要打发婢仆寻乌秀取泰泽号小院牌子的。